Sunday, April 08, 2018

別要自貼標籤

京都市北鴨川畔有家藏在民宅小巷的咖啡店,由古民家改建成的小店,經營者是對年輕的夫婦。京都有很多不錯的咖啡店,開設在瀰漫歲月痕跡的老建築中的,也有不少,能夠讓自己跑完「京都馬拉松」後澡還沒洗也先要趕過來的,一定有其特別之處。除了咖啡,店主夫婦開店的另一目的,就是希望客人能體驗本地人的生活,在河畔草地悠閒地野餐,正是鴨川沿岸居民常做的事,所以店裡會提供野餐服務:顧客可以用籃子帶著一壺熱咖啡、陶瓷杯具和老闆娘自家製的蛋糕,還有輕便摺疊枱椅,到不遠處的鴨川沿岸草地享用。只是二月中旬的京都,依然寒風刺骨,早一天還在飄雪,河畔野餐,自己無法享受得了,但是很肯定跟老闆說了,「我一定會再來享用你們的野餐服務」。

一個月很快過去,三月下旬,又是日本「花見」季節的開始。忽然看到咖啡店網頁貼出月底開始臨時休業的告示,有點驚訝,然後讀到梁文道一篇關於中國遊客擠爆日本京都奈良一帶等賞櫻景點的文章:「遊客來了,記者也來了,究竟記者在預期什麼場面呢?那自然是等不懂事的遊人攀樹折枝,喧嘩高叫,在河岸草地上遺下一片垃圾的景象。」「不想輕易被人貼上標籤,可是另一方面,又碰到不少會主動把自己變成被歧視對象」,動不動就把性質本來很單純的事件,變成族群矛盾問題,甚至上升到民族尊嚴的高度,咬定別人「根本就是歧視」。

不難理解,為何店主夫婦會有臨時休業的决定。個體戶形式的經營,人手已很緊拙,別出心裁的「鴨川野餐」服務,很大程度上有賴客人的自律和公德心。當賞櫻大軍壓境,若不暫避一下風頭,可以想像得到,結果幾乎肯定是災難性的。
十二月上旬,奈良猿沢池畔興福寺
記得去年底到奈良參加馬拉松,雖然紅葉季節已過,遊客數目依然驚人。興福寺内一棵楓樹,仍有少許殘紅,自然便成了遊客們的圍拍目標,拍攝期間,便看到梁文道所說的「拉枝扯葉」式的拍照行為。我一直注視著這拍到忘形的一家人,直至他們發現我的目光所向,然後微微一笑,指一指楓樹,再擺擺手,示意不可以這樣,他們也看得明白,便停止了。旁邊一位日本老太太看在眼内,對我點頭笑笑,可能她正要出手勸止,我卻搶先了一步。我只是勸阻一種不當的行為,不需要表明自己是什麽身份什麽種族,也沒必要劃清界線,說實話,旅途上也遇到不少失禮的香港人,難道我要大聲說我不是香港人嗎?

因為不懂說日語,在日本旅行時,只能以英語和寫漢字溝通,一開口,外國遊客的身份便很明顯,不過也習慣不會主動表示來自何處,是希望當地人以我的行為來判斷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不是用一個「中國」、「香港」或「台灣」的標籤。人人都說京都人常對外來人「黑臉」,二月份參加「京都馬拉松」時在那邊逗留了一個星期,卻沒有遇過,只是好運氣?也有可能。但也許是自己一向低調,也沒有什麼太惹人注目的行為。

經常到日本旅行,有沒有遇過被拒絕?當然有,最近一次是去年,在金澤香林坊附近打算光顧一家傳統食店,明明看到兩個西方遊客直接walk-in,老闆卻對我說是需要預約的。是不是老闆對亞裔遊客有偏見?還是不太歡迎單身客人?我不敢說,不過偏向相信是因為他曾經有過接待亞裔奥客的不愉快經驗。我禮貌地笑笑說句「OK, Thank you.」,順道問他取張名片,問一下預約方法,他先是呆了一下,但亦爽快地拿了一張給我,並表示歡迎下次光臨。

不需要特意糾正別人對某個族群的偏見,簡單地給人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便足夠了,別人如何判斷,自已無法左右,也無謂費神。


Saturday, March 03, 2018

馬拉松賽道上的「拾活」

馬拉松賽道上的 「お掃除ランナー」(Sweeping Runner)
今年京都馬拉松,如常的一個人上路。因為被分配在較遲出發的起步時段,加上跑得慢,路上竟然一個相熟的香港跑友也沒遇上。不過在35公里點附近的京都巿役所前,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身青綠、手持著五大袋垃圾的日本跑友宮路胤哉先生(Kazuya Miyaji),還有他跑衣背後醒目的「SWEEPERS」字樣。一時間忘記了他名字的日語發音,只能尷尬地說聲Hello,反而他能正確地叫出我的名字,真的不好意思,失禮了。說是跑友,其實我們是在三個月前的奈良馬拉松中才第一次見面,甚至從未正式面對面交談過一句。

去年十二月到日本參加奈良馬拉松時,狀態不太好,到了終點前兩公里,已經乏力得只能步行前進,然後留意到不遠處一位全身青綠衣物的跑手。其實早在經過半程點後不久,便斷斷續續地看到他惹人注目的身影,更觸目的,是他不時停步俯身撿拾賽道上的垃圾,即時按分類放進手上不同的垃圾袋中,不單止是跑手們遺下的紙杯、糖果紙、飲料瓶和能量食品包裝,路上任何一件垃圾,都會被他收入囊中。他雖然走走停停,以自己步速,卻一直無法追上,若不是他在最後兩公里開始減速,自己是無法趕上的。我趨前向他豎起大拇指給個讚,說聲「頑張って」,又替他拍了照。當然,我的打氣說話其實是多餘的,因為這位出身千葉縣我孫子市的跑手,本身是一位 Sub-3的馬拉松精英運動員,也是位每年參賽兩次或以上的超馬跑手,2013年曾在水都大阪100公里超馬(100 km Ultra Maranic Osaka)中創下11:23:51的個人佳績。

有公德心如日本人,也有馬拉松遍地垃圾的問題
完賽之後,立即上網搜尋這位綠衣跑手,有他的選手號碼,這也不難,然後也找到他的相關報道和臉書賬戶,傳上先前拍攝的照片,打過照呼後,便開始了臉書上的交流。 Kazuya-san以「お掃除ランナー」(Sweeping Runner)自稱,近年在日本各地大型路跑活動中,都能見其身影,綠色,應該是寓意要當個GREEN runner吧。現居京都的Kazuya-san,是京都陸上競技協會成員,因為對馬拉松比賽產生的大量垃圾看不過眼,六年前開始在各大城市馬拉松賽事(特別是萬人以上的賽事)中帶著膠袋跑,目標是沿途撿拾賽道垃圾之餘,同時又能在限時內完成賽事。

以比賽途中撿垃圾宣傳環保的行動,對自己來說,不算陌生。十多年前,自己也曾連續兩年參與(分別為「大浪灣之友」及「上山下海俱樂部」兩個團體)在樂施毅行者一百公里遠足籌款路上撿拾垃圾的行動,成為「綠色毅行者」,藉此向市民宣傳愛護大自然的訊息。沿途撿拾垃圾的滋味如何?感受或者因人而異,但絕對是一場體力考驗。一百公里的崎嶇山路,看似比42.195公里的馬路艱辛得多,其實不然。當年我們四人一隊,配備長柄垃圾夾拾器,揹上背包改裝成的竹簍,以40小時的時間完成,而且只會檢拾廢紙和塑膠瓶等輕量級垃圾,也因為安全考慮,天黑之後便暫停撿拾,專心走路。現時大型馬拉松賽事並不容許跑手攜帶有潛在危險的道具,夾拾器和背簍,肯定屬這一類,Kazuya-san只能手提膠袋,沿途俯身撿拾垃圾,每撿一件,都是對腰部肌肉的考驗,若要我等慢腳如此完成馬拉松,就算能趕及六小時的關門時限不被截停,恐後也因腰肌勞損而無法堅持全程都在撿垃圾。

撿拾工作消耗體力,再強也有需要坐下稍作歇息的時刻,但並不是閒著,趁機整理一下垃圾袋
當年毅行撿拾垃圾,得到主辦單位及發起團體的大力支持,路上亦不時得到其他參加者和路過遠足者的嘉許和打氣,而Kazuya-san六年長的 「お掃除ラン」行動,早年卻大部份是一個人的奮鬥,網路上相關報導不多,其實2015年Kazuya-san曾經來港參加渣打馬拉松,引起注意,但傳媒報導也只是輕輕帶過。就以近月奈良和京都兩場賽事中的觀察,他也是靜靜的一個人上路,曾在他後面跟著跑了一大段,亦不見有跑手向他致意或打氣。也許是日本社會的處事潛規則,不會做讓其他人不安或尷尬的事,「お掃除ラン」說是宣傳,其實亦帶點責備(尤其是對一向很有公德心的日本人來說),Kazuya-san只低調的進行,其他人也表現得視而不見,大概只有跟他志同道合的跑友,又或者我等外國人,才會高調地為他打氣,邀請合照。 起初還猜測,以他的實力,為何仍堅持拖延到最後一個才衝線,然後便明白,他是希望增加曝光,藉此引起更多關注,對於身邊的視而不見,也近乎是一種抗議了。

2017年奈良馬拉松初見面;2018年京都馬拉松再相逢

然而六年的堅持,總算有了成效,Kazuya-san的行動,開始得到越來越多認同他的日本跑手加入,並在日本各地路跑賽事中發起「拾活(しゅうかつ)」「お掃除ラン」活動。 我曾希望,香港的賽事也能夠有「お掃除ランナー」,然後在剛過去的「全城街馬」賽事中,因為跑友群組「Run The World」關於Kazuya-san的報導,香港跑友也發起了撿垃圾的行動。馬拉松撿垃圾的行動,始終有體力需求,也有腰部勞損的潜在風險,自已不鼓勵一般跑友仿效,相信多次語重深長地提醒跑友們重視飲食健康的衛生部門,也一定不會認同。與其辛苦檢拾垃圾,跑友們何不簡單一點,由自己做起,減用即棄紙杯,自己的垃圾不要隨手棄置?

(文章另見於2018–2–28 《立場新聞》生活 /跑步 篇。)

Sunday, February 25, 2018

馬拉松路上最美的風景


「慈しむ心、支え合う力」 為跑手們打氣的仁和寺大師們,是京都馬拉松中最振奮人心的風景。
長跑愛好者眼中,本週最惹人關注的,肯定是週日舉行的東京馬拉松,其次是剛過去的京都馬拉松吧。不過對香港跑友來說,今年卻另有話題。政府衛生部門在流感疫情嚴重的情况下,有正事不專心辦,偏去發文針對一個歡樂跑模式的本地中距離路跑,挑剔大會提供的支援食物,更帶挑釁地暗示參加者不該「不認真」跑。

發文者應該是醫療專業人仕,欲似乎不太懂長跑運動。且不評論指責是否偏頗離地,但肯定不了解現時長跑運動的情况。精英跑手心目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不斷突破,屢創PB;但對於大部分跑友來說,單純地希望藉此保持身心健康、鍛鍊耐力、享受釋放安多酚的歡愉、甚至只是為了過程中心靈放空的感覺,都可以是參與的理由。個人認為,比賽途中是否心無旁騖、有否嚴格挑選補給飲食等等,並不是「認真」的唯一指標,反而賽前有否盡力訓練,有否努力完成比賽,顯示對這場比賽的尊重,更為重要。

沖繩那霸馬拉松延綿42公里、從無間斷的打氣市民
近年多了參加海外馬拉松賽事,當中不少頗具規模和世界級水準,包括了六大馬拉松之一的東京馬拉松。賽道沿途風光、當地民眾的熱情打氣、豐富而有地方特色的大會和民間支援食物,往往是最讓人津津樂道。香港的馬拉松為了方便管理和物流控制,也為了免除商户和市民因封路帶來不便和影響生意的投訴,總把賽道設在遠離街道的高速公路、隧道和天橋,一方面打出「全城參與」的口號,卻讓希望打氣的市民根本無法靠近賽道,加上大會補給單調,按政府衛生部門的標準,跑手們的確可以「認真地」、也只能專心一致地跑。從前只參與過本地賽事的自己,也一度認為這是馬拉松應有的常態,參加過海外賽事後,才開了竅。賽道盡量穿越城中各大名勝、貼近民眾生活區域,展示舉辦城市的特色,創造全城參與的氣氛,是世界各大賽事主辧單位都在努力的方向,「全城參與」,不只是個口號。

東京馬拉松的民間打氣團
穿越世界遺產的吴哥窟、京都和姬路城馬拉松,主打自然風景的太魯閣馬拉松,沿途風景固然賞心悅目,最難忘的,是沖繩那霸馬拉松那延綿42公里、從無間斷的打氣民眾,當中有各地區社團、學校的打氣表演。民間支援會把家裡各式各樣的食物拿出來,沿途店家也毫不吝嗇地把自家售買的食品派發,於是跑手們會得到蛋榚、百力枝、朱古力、炸薯片、和菓子、拉麵、甚至和牛等等的支援,對,是肥膩的和牛,絕對不符合香港衛生部門「只能有水、澱粉質和香蕉」的「認真跑」標準。

評價一場城市馬拉松賽事,我最重視的是什麽?我的答案,是沿途的風景,尤其是人文風景。當大部份城巿會讓賽道穿越名勝,那霸馬拉松還會走過破爛的低收入社區,讓這些社區也能分享賽事的氣氛,也讓跑手見識這個城市真實的每一面。豐盛多樣的民間支援固然教人開懷,背後其實是市民真心的支持和動員,吃什麽是其次,當你看到路旁坐輪椅的公公婆婆也在興奮地打氣,便會感受到什麽是真正的全城參與。當香港市民會因為一年才半天的封路而鼓燥甚至破口大駡,京都和奈良的警察信想出分流的過路措施,市民也會耐心地等候; 姬路市郊的村民,會推出重要祭典中才會出動的華麗屋台車,在開始飄雪的寒冷天氣下為跑手打氣;平常並不輕易接觸公眾的京都祇園的藝妓們,卻會在馬拉松賽道旁落力打氣; 仁和寺的大師們每年都會在寺門前吹響法螺、擂鼓摇旗,全心盡力地為跑手們呐喊,是京都馬拉松中最振奮人心的風景。常聽說,東京人冷漠,京都人高傲,奈良人慵懶,在這些城市的馬拉松賽道上,你會懷疑有多少分真實。

京都祇園的藝妓打氣團,俄獅子的姊妹們


在飄雪中為跑手打氣的姬路市郊村民
有人說,一個地方最美的風景,是人的心。參加一個地方的馬拉松,細看沿途風景,你可以從中看到主辦單位的心,市民的心,甚至是這個城市真實的每一面。

(文章另見於2018–2–25 《立場新聞》生活 /跑步 篇。)

Sunday, December 31, 2017

《大佛普拉斯》


【圖片:電影劇照】

2017年的最後一個工作天,加班到晚上九時多才下班,電影院就在公司附近,便決定去看《大佛普拉斯》。近十點的場次,觀眾並不多;林生祥的插曲跟配樂,部份月前在他中文大學的演出中已經聽過,並不陌生;黑白電影畫面,感覺出奇的平靜,連血腥都變得不血腥了,倒是蓋天的烏雲,排山倒海般壓迫。

故事的荒誕與黑色幽默,全場只有我一個人在笑,顯得突兀。不論是中正廟,還是師姐跟立委高來高去的對話,互窒之後不忘一句「阿彌陀佛」(讓人想某些香港人,說了荒謬的話,總會加話句「我是基督徒」來強調自己的可信性),其實很好笑,只是觀眾全無反應。

針鋒相對的師姐跟立委,損人後總不忘一句「阿彌陀佛」【電影劇照】
中正廟的荒誕【電影劇照】

2014年曾沿著台灣西岸單車騎行多天,同年又帶著父母親自駕再走了一趙,對影片拍攝場景中的七股、台176線、台61線等街景和沿海風光,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當然,風景只是表面。導演黃信堯入行至今十七年,一直專注於台灣本土紀錄片,默默地拍攝社會最荒謬一面,《大佛普拉斯》,是個濃縮的藝術版本。台灣朋友說,非台灣人像我這樣看了會笑的,應該是認識台灣較多的人。也許是當年有關注過苗栗縣大埔農地強制徵收案、朱阿嬤和藥房老闆張森文離奇死亡事件,對地方土豪劣紳跟政治派系共犯結構,有一些了解。

或者,香港的現實有時候比電影中的台灣更荒誕….官商鄉黑勾結,香港的只會是更大規模、更不介意公開;滿口阿彌陀佛卻淫亂不堪的立委和藝術家角色,香港也不缺,只是換上了寺廟主持和尚與淫尼;至於無理毆打途人兼「有另一段感情」的警察,會被認為是好丈夫好教徒……大家已經麻木,笑不出來,就如朋友說,同樣題材,香港只會更變態。

靠廢物回收維生的主角 肚財,正是台灣版的「低端人口」【電影劇照】

店舖打雜、流浪漢、工廠夜間警衛,社會最低下層的典型,肚財僅有的朋友【電影劇照】



Monday, October 23, 2017

淡水河畔的樹影婆娑


淡水河畔的有河BOOK,經營了十一年的獨立小書店,十月底要歇業了。

十年樹木。一直以來,聽不少朋友在提有河,甚至被形容為「來淡水的唯一原因」。就像經巳成材的大樹,熟悉的婆娑樹影,一下子要消失,總是不捨。


一直想去,可惜每次到台北,不是有其他事情要辦,便是碰著非營業時段,總是無緣。去年中秋到台中一趟,回程時路經台北,終於擠出時間到訪。星期天的下午,從淡水捷運站出發,穿越沿路的遊人如織,在林立的海產店、雪榚檔與碳燒魷魚攤之中,終於發現了差點被淹沒了的有河。看來格格不入,也有點遠(離台北市區),不過那又如何,當初書店取名「有河BOOK」,不就是因為「有何不可」的諧音。一條樓梯之隔,便能逃離那假日人潮的嘈雜喧囂,以藍與白為主色調的有河,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很記得那一天的天氣:陰晴不定。那是楊南郡老師告別禮拜和樹葬儀式的日子,原本想趁機會在台北見見面的朋友,由於要到木柵出席儀式,緣慳一面。這位在台灣備受尊敬和愛戴的登山界前輩、古道專家與作家,自己並不認識,卻也知道,台灣現時眾多有名和精采的登山路線,都是由他開拓的,是空前的、許多至今仍是絕後的嘗試。有前人辛勞種樹,後來者才得以乘涼。

早上仍在下雨,下午太陽都出來了,參加告別式的友人來電說,正開始登山到詠愛園進行樹葬。從有河的露台眺望,藍天白雲,遠處翠綠群山,雲霧縈繞,好像都在迎接楊老師回歸他熱愛的山林。

有河的主人,本名詹正德的686,是位資深影評、書評與廣告設計人,聽過一些他的事,見面卻是第一次,因為自己不擅言談的個性,查詢了一本想找的書,點了飲品,對話基本上便完結了。靜靜的喝著蘋果冰茶,靜靜的看書,靜靜的看貓,然後到露台,靜靜的看淡水河。兩小時眨眼便過,總覺得太匆忙,下了決定要再來,看看有河那如浩瀚海洋般藍的牆。然後,一年過去......恐怕不再有然後了。八月的第一天,從吳明益老師處看到消息,然後看到有河正式公告,由於女主人身體抱恙,無奈地,有河將於十月底熄燈,結束那十一年長的經營。雖然在九月初已經找到接手人選,小書店的靈魂,始終是經營者本身,沒有了686夫妻倆,就像是換了靈魂的軀體,也不可能是原來的有河了。

有河的女主人「隱匿」,便是詩人許桂芳,自從開業時在有河的玻璃門上寫下了一句「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1)」,面向露台的這大片玻璃,便一直是不同詩人的稿紙與塗鴉牆。還記得當天讀到的那首「玻璃詩」,是女詩人徐珮芬的情詩:

  下輩子
  我要變成一枚
  印錯的字
  降落在一首
  完美的情詩裡
  讓你微微詫異
  讓你認真思考
  我存在的意義

昨天有河臉書上貼出了萬芳與胡德夫到訪的照片,玻璃門上,也換上了胡德夫手書、三毛的《橄欖樹》。說起這首自己小時候倒背如流的台灣校園民歌,那時候的黃毛小子,還未知道三毛,只知道是齊豫的歌,說的是尋覓夢想的故事。吳明益老師曾經提過,台灣在千禧年後出現的獨立小書店,像是一個個獨特的洞窟,為有志以文創為事業的年青人提供接通夢想的空間,而他自己,「便是小書店培養起來的作者,既不是副刊、出版社,也不是文學雜誌」。相對於洞窟,自己比較喜歡橄欖樹的比擬:作為夢想的載體,除了供避風擋雨,也提供養份(果實),還有開枝散葉的可能(種子)。有河BOOK,相信也是686夫婦曾經一直尋覓的橄欖樹吧。找到了夢中的橄欖樹,十一年來悉心灌溉護理的同時,也不忘以日益茂密的樹影,為其他仍在尋尋覓覓中的創作者提供庇蔭,就算在營業額為零的日子, 一場場的講座與作品發佈會,仍不間斷,讓資源有限的創作者有機會接觸大眾,發表作品,建立信心,或者更重要的是,毋須受制於傳統發表管道中常見的層層管控與關卡,讓創意自由飛翔。


如無意外,《橄欖樹》應該是最後的一首有河玻璃詩了。隱匿早年在書店記事裡曾經寫到,有河的出現,「就像夏宇的詩句:『讓我們來做一件燦爛的事吧!』」有河,自來就是一首關於夢想的詩,《橄欖樹》作全詩的末句收尾,伴以萬芳與胡德夫的吟唱,煞是完美。

耐旱的橄欖樹,因其頑強的生命力,在《舊約聖經》裡常被賦各種象徵意義。「樹常有希望,若被砍下,也會再次發芽,嫩枝仍生長不息。(2)」也許胡德夫寄望的是,根仍在,便會再次發芽,重現昔日那樹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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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是詩人許桂芳的一首詩作的題目,當年送給仍在籌備中的書店。
(2)《約伯記14:7》

Sunday, March 12, 2017

BYOC,原本不難,難的是...


參加長跑運動,已經有十多年,從一個跑百多米便氣喘腹痛的人,到完成一個又一個的馬拉松賽事,雖然不算特別瘋狂參與,在完成時間上更是不斷退步,但一路走來,總有一些難忘的記憶吧。

完成初馬的興奮,已經印象模糊;上千人一起跑上高架大橋的壯觀,到了第二次,便感覺不大了。北京馬拉松渾濁得有點教人窒息的空氣、吳哥窟半馬濕熱得幾乎虛脫的天氣、太魯閣馬拉松那看來沒有盡頭的上斜坡賽道、那霸馬拉松延綿42公里的民間打氣和美食支援......都是很特別的經歷,回頭再看,又覺得其實沒有那麼深刻。對自己來說,最震撼的畫面,是第一次經過水站後目睹那堆積如山的棄置紙杯,而這樣的畫面,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出現在每一場馬拉松賽事中,教人無法不耿耿於懷。



雖然知道這些棄置紙杯,都會有工作人員清理,爭分奪秒的運動充競賽中,尤其參賽人數眾多的大型賽事,也是難以避免的補給形式。但是像我這些只求參與的慢跑一族來說,總應該能做些什麼吧,台灣的跑友,早已開始自備飲器了。早年仍有爭取PB(Personal Best,個人最佳成績)的願望,盡量輕身上路,折衷做法,是重複使用一個紙杯,手持幾乎沒有重量的紙杯跑,問題不大,只是經過用兩、三個水站後,紙杯便「不似杯形」,每次完賽後,仍會消耗掉三、四個。後來跑步的心態轉變,享受過程多於爭取成績,也開始BYOC(Bring Your Own Cup, 自攜水杯),只是每次在大型賽事的水站遞上自攜杯子時,總會遇上奇異、甚至帶點煩厭的目光,原因有很多,都可以理解:工作人員早已預先灌滿排好的紙杯,方便跑手在短時間內取水離開,我拿杯子取水,完全打亂了流程和節奏,也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取水的跑手。後來我改變方式,把紙杯的水倒進自攜水杯,然後歸還,但發現紙杯隨即會被工作人員棄掉,原本以為是衛生考慮,但後來才知道,竟是大會/贊助商需要統計喝水的杯數。近年香港的環保意識都大有提昇,但是BYOC在大型賽事依然接二連三的遭人白眼,是很讓人氣餒的。

 

曾經多次到海外參加馬拉松,第一次到日本跑,是那霸馬拉松,延綿42公里的民間打氣表演和美食支援,固然難忘,但那滿地棄置紙杯的場面,依然難免,不過卻有一個驚喜發現:沿途自發的民間打氣團,不少是以家庭為單位,給跑手提供飲料,不用紙杯,而是把家裡不同形狀的水杯茶碗,通通都拿出來,用過的便立即在旁用水清洗,雖然過程有點慢,停下來補充水份的跑手都願意等,自己端起茶杯時,也小小翼翼,生怕失手打破了。那是自己第一次在馬拉松賽事中,幾乎全程放棄官方水站,依賴各個不用紙杯的民間補給站。

那霸馬拉松的民間支援:把家裡的水杯茶碗,通通都拿出來


今年二月,再度參加日本的馬拉松賽事,這一次是機會難得(希望參加的人太多,中籤率極低)的東京馬拉松。原本打算在東京馬拉松當日BYOC,卻收到大會關於嚴禁跑手攜帶水瓶及一切有蓋容器的通知。雖然完全理解這是基於保安理由,但仍然不死心,把可摺疊的有蓋水杯帶到馬拉松Expo會場,再向工作人員詢問清楚,只是一連幾位工作人員的答案都是「Sorry, No.」 規則上沒有列明包括杯子,其實是灰色地帶,但感覺上大會也不鼓勵,我的杯子附蓋,對於辦事小心謹慎的日本人來說,拒絕通行,也是正常。受此挫折,仍不服氣,終於問到一位較年長的工作人員,他帶點詭秘的笑著說:「Well, look like your cup can be folded-up and put into your pocket....」

日本文化中,幾乎都不會直接拒絕別人,有時候甚至婉轉得讓人動氣,領教過幾次,深有體會,這次卻是相反,被肯定地拒絕,最後卻收到曖昧的允許,哈。雖然如此,賽事當日來到起點,心中仍是十五十六,因為集合地點的每個入口都設有檢查關卡,若被搜出杯子,我便只能實行Plan B:像以前一樣,在第一個水站取一隻紙杯,然後盡量一直用到最後。紙杯易破損,不能像膠杯般塞進窄小的背包,今次帶了照相機上路,另一隻又要拿著紙杯,這樣的狀況下跑幾十公里,狼狽是免不了。自從波士頓馬拉松爆炸事件發生後,東京馬拉松的保安措施也一年比一年收緊,一如所料,安檢人員對寄存的行李搜查得很仔細,但對隨身行李(例如腰包,我的是越野跑用背包),卻隨便看看便算,這讓我有點驚訝。不過隨後想到,也許大會最擔心的是有人在寄存行李中放爆炸品,但傾向相信不會有自殺式炸彈的恐襲吧?

到了第一個水站,我拿出摺杯,正在注水入紙杯的義工對我笑笑,似乎是嘉許,隨即把水注入我的杯子。沒有特别的自我感覺良好,因為BYOC減少浪費紙杯,本來就是該做的事,反而因為保安原因而無法廣泛採納,感到遺憾,嘉許的眼神,卻是一種教人鼓舞的認同。然後,在離開水站的時候,看到了讓我感動的事:一個男生腰間束著插水瓶用的腰帶, 不過原本擺放水瓶的位置, 是一隻紙杯;另一個女生,就用一個網袋,把紙杯繫在腰間。日本人大都很守規矩,少有像我般「踩界」,但仍千方百計,在合規則的情況下實踐環保理念。

東京馬拉松的官方補給,也許款式不及民間應援的多樣化,但一向供應充裕,不過在28公里之後,在其中兩個水站碰上這樣的景象:飲料是充足的,但是紙杯卻用光了,一眾口渴難耐的跑手,只能合起手掌接來喝,情況頗為狼狽,清水問題不大,但黏搭搭的運動飲品……。當我拿出杯子來取水時,忽然感受到四周一片「哇!你真行」的目光。

不做什麼,要找理由,很容易,但是重要的事情,實在不應找理由搪托。帶著水杯跑,其實不難,一些技術性的問題,也非無法解決,難的是,參加者與主辦者的決心和意願。

(文章另見於2017-3-12 《立場新聞》Green 篇。)

Saturday, October 22, 2016

毅行不留痕,唯有杯隨身


不經不覺間,「樂施毅行者」已經到了第35個年頭。作為曾經參加了12年(若把參加了三年的「日本毅行者」也算在內,應該是15年了)的「毅行老鬼」,高興之餘,也為有緣多次參與而深感榮幸。期望這個如此有意義,也如此成功的慈善籌募活動,在未來的許多個35年,繼續蓬勃發展,為更多有需要的人們舒貧解困。

今年的參加者,每位都收到一隻35周年的不鏽鋼杯,超有紀念價值外,精美又實用,可惜自己今年沒有參加,也只能有羨慕的份兒了。舉辦大型越野活動,要面對的其中一個問題,是垃圾的處理,在野外場地,尤其重要。若參加者不自律,遺留在山野的垃圾,大都很難收集清理,以瓶裝水為首所產生的塑膠廢棄物,更可遺害千年。香港樂施會多年來一直想盡方法,勸告大家要愛護自然,帶走垃圾,但每年仍總會有一些不自律的參加者。於是,義工們出動沿途辛勞撿拾垃圾的場面,成為每次「毅行者」活動後的例行公事。只可惜,義工們的辛勞,因為活動早已完結,大家已經看不見,也便感受不到;不少的垃圾,更在義工到達前,已被山風帶到無法到達的位置,永遠留在山上。

新增說明文字2003年 「大浪灣之友」綠色毅行者們 (Photo Credit : Eddie)

2003年,為了教育公眾,本地保育團體「大浪灣之友」的義工們實踐了一個計劃:以「除了足印,不留痕跡」為主題,組隊報名參加「毅行者」活動,期間揹起竹簍,用40小時的時間走完一百公里,沿途撿拾被遺留在大自然的垃圾。當年自己也是隊員之一,我們的設想,得到樂施會的大力支持,幫忙聯絡傳媒,讓行動得到更多曝光,達到了宣傳效果;義工們以身作則的示範,也讓現場目睹的參加者,更加感受深刻。「上山下海俱樂部」的會友們薪火相傳,翌年再度揹起竹簍參加「毅行者」,喜見撿到的垃圾數量大減;大會也雙管齊下,不嫌麻煩地在派發的瓶裝水上逐一寫上參加者隊號,讓被棄置的塑膠瓶「有跡可尋」,希望參加者不要隨處丟棄。不過說到底,沒有派發,便沒有棄置,在往後幾年,樂施會說服贊助商以辦公室飲水機用的桶裝水提供補給,代替派發瓶裝水。十年過去,其間更多的香港人愛上郊野活動,愛護大自然的意識也大大提高,郊野垃圾的問題,亦同時大大改善。只是檢查站也提供熱飲與湯包,紙杯和即棄式器皿,仍難完全避免。

35周年的不鏽鋼紀念杯,固然精美實用,我的櫥櫃中,也有一隻近二十年的珍藏:一隻1997年的毅行塑膠杯。那些年,環保意識水平不如現在,這隻膠杯體積不小,也沒有太多毅行者願意帶著上路,記憶中也是紀念性質為主,並沒有明顯宣傳「自攜器皿,減少環境污染」的訊息,亦非免費派發給參加者,而是要自費購買的。資深的毅行者,也未必每一位都見過。不過自己當年購買此杯,正是為了減少使用即棄容器,其後的八年,每年參加「毅行者」,都會帶著上路,杯不離身,實踐「自攜器皿,減少環境污染」的理念。

「毅行者」活動的成功,早已讓參加名額出現「一席難求」的狀況,為了讓更多人有機會參與,自己近年位置已經有所轉變,改為以支援或陪行的身份參與「毅行者」,自攜的飲食器皿,亦換上了更為細小輕巧的Kuksa(一種芬蘭木杯)。這隻塑膠毅行杯,也便正式退役。

若要跟「毅行者」三十周年紀念章比較,個人來說,這個35周年的不鏽鋼紀念杯,會更得我歡心。大會讓每位參加者都得到一隻,今年亦不再在支援點提供紙杯或即棄式器皿,目的很明顯,是希望大家減少環境污染;實踐「綠色毅行」,也是大會今年其中一個重點。鋼杯再精美,若放著不用,也是浪費,希望各位「毅行者」,今年沿途杯不離手,在扶貧與挑戰自身毅力之餘,也為保護香港的自然環境出一分力。

不鏽鋼紀念杯Photo Credit:Runner's World HK 跑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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