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19, 2012

榴槤


世上有一些事物,讓人產生極端的愛恨,愛它的人甘之如飴,不愛它的人卻恨之入骨。榴槤,就是其中表表者。

榴槤,被稱為「果王」,是錦葵目木棉科榴槤屬(Durio spp.)的熱帶水果,原產於東南亞,果皮厚且堅硬,尖刺密佈,榴槤一名來自馬來語durian,意即「帶刺的東西」。榴槤的果肉由淡黃到金黃,營養價值高,含豐富植物蛋白質、醣類、脂肪、鉀、磷、鎂、維他命B和C,熱量也高。果肉入口質感軟膩像雪榚,味甜,只是濃烈的氣味,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喜歡的人說「香」,不能忍受的人說臭得像貓屎,有些人甚至會作嘔。在新加坡,更有法例禁止攜帶榴槤乘坐交通工具。

以前榴槤只有在夏天才吃得到,現在幾乎四季都有供應了,不過要吃到最佳的榴槤,還是在每年七、八月份的季節。認識一些喜歡榴槤的朋友,很多都屬「瘋狂喜愛」的程度,幾乎是不能自制。榴槤性質熱而滯,也難消化,多吃的後果,最明顯的就是飽滯、熱痰內困。榴槤對於寒性體質的女性,能活血散寒,具有改善經痛的效果,由於其壯陽助火的功效,對於產後虛寒,可以用做補品,絕對是女性的天然補品。有原本不喜歡榴槤的朋友,嚐過一口後,便愛上了,但仍是忍受不了那股氣味,只好捂著鼻子吃。

每次到甜品店,如果同行的朋友不介意,我都會要一份榴槤班戟(Pancake)。自己也喜歡吃榴槤,但不算特別狂熱。小時候其實並不喜歡榴槤,因為嚐過親戚饋贈的榴槤榚,覺得極度難吃。第一次吃新鮮榴槤,是因為跟表姐的打賭。青梅竹馬的表姐,性格豪爽,又特別照顧我這個弱不禁風的表弟,自小便像兩兄弟,在一次閒談中,表姐打賭我不敢吃榴槤,我雖然從沒試過,但也不甘示弱,結果她立即到市場買了一個,而我一口氣吃下了半個。沒有特別喜歡,也沒有覺得抗拒,只是胃漲得難受。

真正的開始欣賞榴槤,是在幾年以後的一次汶萊之旅。參觀完汶萊皇宮之後,大家到市場自由活動,有團友買了被稱為「金枕頭」的品種的榴槤,分了一塊嚐嚐,覺得那味道特別香甜濃郁,加上那「貓屎」般的經典氣味並不濃烈,連不喜愛榴槤的朋友,也覺得可以接受。

在心理學中有一項測試,就是讓受測試的人自畫一幅簡單的自畫像,作畫者會在作品中潛意識地表達出對自己的看法和渴望,心理學家會作出分析,讓作畫者學習認識自己。友人Jacob是位中學通識科的老師,他在教授學生「自我概念」的課題時,也愛讓學生畫自畫像,根據他的觀察,學生們果然能開始認真思考自我,因此更認識自己。

其中一位學生的作品,是一個長了翅膀的榴槤,並寫上了評語:「外表硬朗,內心軟弱」。外表反叛,滿身帶刺,其實是為了保護自己軟弱的內心,這樣的性格,正是不少時下年青人的寫照,大家都很滿意這個分析。不過大家或者都漏了一點:榴槤的內心,其實豐富甜美,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喜歡的人愛極,不喜歡的人會視為惡臭。也許這位同學有些獨特的內涵,不一定為所有人接受,甚至會被惹起一些人的厭惡,因此他要把這份內涵,收藏在重重的自我保護之下,但他仍有自信,不會貶低自己的價值,相信世上會有知音,仍會有欣賞自己的人。

我愛榴槤,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

(文章另見於2012-10-18 <主場新聞>)

Saturday, October 06, 2012

回憶的味道

閒來逛某著名北歐連鎖傢俱店,很久沒有來了,發覺他們增設了北歐食材的部門。粗略地轉了一圈,部門面積雖然細小,卻有不少具北歐特色的食品供應,一下子便吸引了我注意力的,是冷凍櫃內的「刁草醋浸鯡魚」(Herring fillets Marinated in Vinegar with Dill)。冰冷的玻璃瓶裝鯡魚拿起在手裡,心中忽然湧起一陣陣回憶,二話不說,便走向門口的付款處。

香港自認為是國際美食的都會,但對於鯡魚,一般香港人恐怕也不大熟悉。但若說起「希靈魚」,大家便立即想起近年開始在日本刺身店中出現的那些黃色的魚卵。香港人吃東西就是喜歡趕潮流,講派頭,也迷信名人的推介。北歐食品在香港並不流行,是小眾口味,沒有市場,食品商也不會進貨,大概要碰上什麼食品節,一般人才有機會吃到。再者,鯡魚在歐洲本是非常便宜的魚、曾是窮人的日常食品,更加無緣流行於本地的餐桌,要不是近年金黃色的鯡魚卵刺身登上了高級日本料理的餐桌,香港人大概也不屑一顧。香港食肆經營者也擅於創作一些標奇立異的名字以吸引食客,從前普通不過的鯡魚,便搖身一變成售價毫不便宜的高級刺身「希靈魚」。當你知道這個事實後,會否有受騙的感覺?

鯡魚在歐洲是非常便宜的,因此在過去的窮苦年代,成為了荷蘭以至北歐地方窮人仰賴補充蛋白質的最佳選擇,現在社會雖然是富裕了,不過鯡魚仍然是荷蘭與北歐人喜愛的日常小吃。春末夏初是鯡魚最肥美的季節,荷蘭人也有類似刺身的吃法,就是趁新鮮時把生魚片沾上洋蔥碎、芥末或蕃茄醬,仰頭張嘴大口咬下,吃相頗為豪放。北歐人則喜歡醋浸、鹽醃和煙燻的處理方法,來保存容易變壞的鯡魚肉,然後用作不同菜式的佐料。醋浸的鯡魚在北歐最為流行,白醋與脂肪含量豐富的魚肉,配合得尤其得宜,也能保留魚肉的彈性和質感。這種醋浸鯡魚,斯堪的納維亞語為Glasmastarsill,意即「玻璃匠的鯡魚」 (Glassblower’s Herring),皆因醋浸的鯡魚都是用玻璃瓶來盛載的。透明的白醋,色彩鮮艷的香草與紅蔥頭,加上閃亮銀色魚皮,賣相的確十分吸引。在連鎖傢俱店中引起我回憶的,正正是這一種北歐傳統的Glasmastarsill。

難鄉別井的人,忽然吃到久違了的家鄉小吃,也許會淚流滿面。時代變遷,不少傳統的食物漸漸消失,人們偶爾吃到小時候吃過的零食,也會回味無窮。當我拿起這瓶刁草鯡魚時,感覺更接近後者,觸動心扉的,是那一段久違了的回憶。

那時候自己仍在愛爾蘭研究院研修電腦碩士學位,在導師的推薦下,加入了一個歐盟資助的研究項目。研究的合作伙伴,是丹麥的一所研究機構,大家會定期到對方的所在地開會,檢討研究進度,總結中期成果。這一年的會議,地點在丹麥,不過並不是機構所在的哥本哈根,而是150 公里外一個較少人知的島嶼博荷姆(Bornholm)。

博荷姆島在哥本哈根以東,是波羅的海西南部的一個島嶼,面積588平方公里,人口只有四萬多。博荷姆在古丹麥語中有「高聳岩石」的意思,小島屬丹麥管轄,實際上卻比較靠近瑞典和德國,在不同時期分別由丹麥、瑞典和呂貝克(Lübeck)商人統治,到十七世紀再次成爲丹麥的一部分,直到今天,只在二次大戰時曾被德軍佔領過。小島向以漁業和玻璃工藝著名,但旅遊業才是主要的經濟來源,尤其是夏天,是丹麥人享受陽光與海灘的地方,但遊客的客源只限於本國和歐洲。博荷姆島有Bright Green Island的美譽,島上的滿眼翠綠,我一到步便被深深迷住了。雖然來到這裡,主要還是工作,我們的丹麥伙伴,也在緊張的工作會議中抽出時間,陪我們四處遊覽。當地的名勝,我們當然沒有錯過,島北奇石滿佈的海岸線、島南的沙灘、歐斯特拉爾斯與拉卡的中古圓形教堂(Østerlars & Nyker Rundkirke),都曾一一到訪;不過更為享受的,是晚飯後在海邊民居林立的街道上的散步閒談。

在此之前,自己也曾在歐洲浪蕩,不過一個窮學生的盤川實在有限,路經北歐之時,也只能在幾個大城市中走馬看花而已,沒有真正深入接觸過當地的風土人情,也沒有真正享受過當地的大自然。在博荷姆島這段日子裡,與丹麥伙伴相處於同一屋簷下,工餘時一起吃飯、談天說地,是與丹麥人真正的交流,也弄清了對丹麥人一些普遍的誤解。還有一大收穫,就是能跟他們在一些當地人光顧的小店品嚐地道美食。不是什麼昂貴的菜餚,而是一些如非丹麥人便很難知道的家常美味,其中當然包括了他們的鯡魚,尤其是那以刁草作香料的醋浸鯡魚。  

回港之後,也許是對博荷姆島那段日子經已淡忘,沒有再刻意找尋,也許是本地根本沒有供應,刁草醋浸鯡魚的味道,多年來始終沒有再嚐過。去年在日式餐廳嚐到「黃金希靈魚卵刺身」,似是勾起了一絲絲的回憶,不過始終不是當年的醋浸鯡魚,直到在北歐連鎖傢俱店拿起那久違了的Glasmastarsill的一刻,那熟悉的感覺才湧上心頭。  

希望回味從前的愉快記憶,也非因為現在的生活不如意,其實與當年比較,對於現狀,自己是更加滿意的。現在擁有的那份自信與處之泰然,肯定是當年沒法比擬的,只是當年的那些片段,是真正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十八、廿二這段人生中最有活力的歲月,總會教人回味。
 

急不及待地趕回家,為的就是要安坐餐桌前,重溫當年的美味,可惜卻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白醋的味道沒有變,香草的味道也是熟悉的那一種,只是那鯡魚,是煮熟了的魚肉,鬆散而沒有彈性,並非從前那種吃生魚片般的口感。大概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吧,苦苦追尋那段過去的記憶,真的可以重拾的時候,又發覺並不是想像中那麼讓人回味。也許是時代變了,根本沒法找回當年的原料和秘方,也沒法還完回憶中的味道;但也許食物還是原來那樣的味道,只是人的口味變了,不再像從前。

或者,這也是好事,就是因為今天活得更好,才沒有戀棧過去的感覺。


(文章另見於2012-10-19<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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