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25, 2014

每個人,都是一座獅子山

Photo Credit : Howard Liu

我得懺悔,當吾友 TC 和 Allan 決定要盡快上山親睹「獅子頭上掛Banner」奇觀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他們最佳的觀賞位置。

正午時份,幾位朋友忽然同時傳來獅子山的照片。獅子山是香港最有名的天然地標之一,山不高但勢雄奇,幾乎在港島北和九龍市區的每一個角落,只要地勢稍高,都可以看見這座如雄獅伏頂的奇岩。獅子山勢雄奇,但是英雄慣見亦平常,照片忽然被廣傳,當然是有不尋常事情在發生:俗稱「獅頭」的主峰,東南面陡峭懸崖之上,一幅長6公尺乘28公尺的鮮黃色巨型直幡,正在展開。十五分鐘後,收到最新照片,終於看到上面的雨傘圖案,還有其下「我要真普選」的五個大字,蔚為奇觀。

在這場爭取真普選的「雨傘運動」中,香港人屢創新意。以「香港蜘蛛仔」自稱的一班攀岩愛好者,經過一個星期的計畫後,以繩索下降獅子山山頂上著名的攀岩勝地「金銀銅牆」,掛起支持「雨傘運動」的巨型標語。當時正值午飯時間,各大電視台的《午間新聞》直播這天然岩牆上極具氣勢的巨幅直幡,震撼全城。

影片截圖 Credit:香港蜘蛛仔

一眾山友已經急不及待,開始組織翌日清晨登獅山的行動;也有更加心急的,已經即時動身上山,剛從外地回港的TC,便是其中一位,下午一下飛機,便衝上山來。山友們的焦急,是有原因的,一睹為快是其次,主要還是希望到現場守護。大家很清楚,這巨型標語是當局的眼中刺,必定盡早去之然後快。Allan覺得當局不會貿然冒險在吹起強風的黑夜中拆除標語,所以等到清晨才登山。

Photo Credit : T.C.Chow

最安全的路徑,當然是先沿「麥理浩遠足徑」到達山腰,然後轉入陡直石梯升登上「獅背」。我沒有告訴他們的最佳觀賞位置,不在途中,而是在懸崖底下,一條被稱為「獅腰棧道」的「無路之路」- 在獅子山南麓破碎崖壁上橫攀,到「金銀銅牆」崖底仰望巨型標語,角度是最壯觀、最具壓迫感的。因為兩位朋友都具冒險性格,為安全計,決定忍口不說。我想,他們會原諒我的(希望)。

設計圖片:如果可以從崖底仰望

大家興奮莫名之際,亦有山友對「獅子頭上掛Banner」不表贊同,一來是不希望純淨的大自然被政治染污,二來也擔心破壞了自然環境。我也明白他們的擔憂,從前自己也是希望置身政治之外的人,但在爭取保護我城珍貴自然遺產的過程中,深刻體會到,你不想碰政治,政治也會找上你。為了保護郊野,要跟貪婪的發展商角力,近來就連政府也對郊野公園土地虎視眈眈,對抗官商勾結,揭破利益輸送,哪一樣可以不涉政治?一個並非真正民主的選舉,無法用選票趕走只向權貴階層和利益傾斜的執政者,結果只能任其魚肉。至於破壞自然環境方面,自己反而不太擔心,「金銀銅牆」一直是攀岩勝地,岩壁上早已打滿岩楔和錨樁,可用來繫牢直幡,毋須新增確保點而破壞岩壁。況且,大家都很清楚,當局是絕對不容忍這幅標語存在太久。

果然,不出二十四小時,當局便祭出《郊野公園條例》,不惜動用大量資源,就是為了立即移走眼中刺。飛行服務隊直昇機出動,派警員封山,再由消防員游繩,拆下標語。「拆掉了便不存在」,急急拆下獅子山上的巨型標語,是某人一貫的思維邏輯。只不過,拆掉實物,真的有用嗎?

有當教師的朋友,早課時帶學生到校舍天台,看掛上標語的獅子山,眾人驚呼狂叫「好勁」,也許是意料中事,意想不到的是,回課室觀看錄像時,大家竟興致勃勃地跟著唱不屬於他們世代的《海闊天空》,然後再嚷著要唱羅文的《獅子山下》,雖然並不知道那原來也是一部電視劇的名字。然後,他們會記得這一天,記得「我要真普選」。


親眼目睹這震撼景像的人,固然會受感動,更重要的,是那份感動已在心中留下烙印。然而目睹實景的人再多,總不及被拍下的影像、以至衍生的眾多創作,流傳得更廣泛,也改寫了香港人心中「獅子山下」這神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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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輩常說,要刻苦耐勞、任勞任怨,在上世紀那艱苦年代,努力拼搏,的確能得到回報。但是到了今天,在這不公義、只向權貴傾斜的政治制度下,大部分人無論如何再拼搏,也不會有出頭天。仍然盲目歌頌、死抱著已過去的「獅子山精神」,還有用嗎?當權者當然樂得高唱《獅子山下》,以歌頌過去獅子山下基層市民的拼搏,換取大家繼續的任勞任怨。當那幅寫著「我要真普選」的直幡在獅子山上展開,彷彿在告訴全香港人:時代經已轉變,「獅子山下精神」所象徵的內容,經已被顛覆。對「香港蜘蛛仔」成員之一的ANDREAS來說,也是雨傘廣場上眾多的年青人來說,「每個市民為爭取民主和社會公義努力,比過去只管賺錢的上一代香港人來得更加拼搏,且永不言敗,這才是新一代的『獅子山精神』。」

過去一個多月,政府強硬打擊的每一件事,結果往往是火速的遍地開花,並且更深入人心。「政府可以拆掉獅子山上的Banner,要掛起『我要真普選』,我們還有窗台、晾衣架、商店櫥窗、課室壁報、帳篷、背囊…,甚至自己額頭。」

對,還有自己額頭。每個人,都是一座獅子山。

Photo Credit : Jonathan Liu (局部)

Saturday, October 18, 2014

寄 夏愨村33號 - 追尋彩虹的雨傘人



「臉龐上的一片蒼白,是那如暴雨般射來的胡椒噴霧;
 他的回應,卻是堅定的站直身子,高舉手中雨傘,不見絲毫退縮。
 撐起雨傘,不為反擊,亦非自衛,
 只為著庇護身旁那一張張,同樣地,無畏惧的臉。」

第一次看見矗立於金鐘政府總部夏愨道階梯前那12呎高的「雨傘人」,心裡不期然地泛起這樣的聯想。每次掀起帳蓬幕門,映入眼簾的,都是這位堅強屹立的巨人,連續留守多天的你們說,「他」,就像是守護天使。

有熱愛藝術的朋友說,「雨傘人」絕對有資格擁身倫敦V & A 美術館的《Disobedient Objects》展。但此刻,他是夏愨道的守護天使。若論抗爭道具的創意,甚至引起了國際關注的,卻是他手中那平凡不過的雨傘。


你們親切地叫他「Umbrella Man」。雖是木塊併砌成的雕塑,卻似鋼鐵般堅強,創作的靈感,無疑是來自在現場和平抗爭、卻飽受受警察以胡椒噴霧與催淚彈對待的的民眾。每年都得面對颱風吹襲的香港人,對於狂風暴雨中撐著雨傘的無力感,熟悉不過。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心,展現在當天的每一張臉龐上,撐起雨傘的人群當中,有你們的身影。

9月28日的下午,當警察瘋狂發射胡椒噴霧與催淚彈之際,自己不在現場,焦急與憤怒,卻如身在現場 - 多位一直挺身支持學生的朋友,不斷以手機傳來令人震驚的畫面和文字,一直到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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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2 趕來聲援的市民人數已經過萬了,更突破警察防線,佔據了整條夏愨道及告士打道西段。警察不斷發射胡椒噴霧,阻止市民進入政總,大家只能拿起雨傘阻擋...」

「雨傘的確能阻擋一下胡椒噴霧,但是轉眼便被警察扯掉,身旁一位沒有戴上眼罩男生,卻毫不猶豫地便把手中僅有的雨傘,交到我手上...」

「警察不斷扯走雨傘,大家都已經雙手高舉了,警察卻繼續把前排示威者的眼罩扯下,近距離對準眼睛發射!他們憑什麼這樣對待和平示威者...」
「18:07 突然有人大叫『催淚彈呀!』,啪喇數聲隨即響起,夏愨道上已是一片白煙,被催淚氣嗆倒的人群四散,場面一片混亂,那些警察,竟然連急救站也不放過...」

「政總內所謂的『防線』,其實只有三排人,一半以上是中學生上的和大學生,站在防線中,手上只得一把縮骨遮和眼罩,其實很『淆底』,但班細路都這樣頂著,難道我還能在後面『食花生』?」

「政總內的第一枚催淚彈,就落在我腳邊,大家跑去添馬公園時,都不忘抱住急救站的物資...年紀比較小的,還有女生,都在哭,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極度的憤怒。我認得那個『細路』,看年紀應該是中學生吧,放催淚彈時,我是和他一起跑的,轉過頭又看見他跑回去,幫忙遞送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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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刻開始,你們有了新的名號 -「雨傘人」;不知道何時開始,你們風餐露宿地留守這一小片土地,也有了新的命名,「雨傘廣場」。



一個個的帳蓬,終於在廣場架起,作出長期抗爭的準備;頭頂上的行人天橋,掛起了一串串黃色小雨傘。朋友都說,好像是金黃色的飄雨。「是種子吧。」腦海之中,黃金小傘,已化成一顆顆蒲公英種子,隨風飄飛,落在我城的每一個角落,發芽,長葉。二十天過去,這廣場上的雨傘,早已遍地開花。



然後,在「雨傘人」面前,帳蓬對著的階梯上,一張張色彩繽紛的告示貼,如一封封寫給陌生人的情信,滿載著願望、支持與勉勵的家書,化成了一道彩虹。「Rainbow's are visions. They're only illusions」。我想起一首自己十分喜愛、關於信念與夢想的兒歌,《 The Rainbow Connection》。的確,那些務實的大人們,早已確認,真正的民主選舉,只是彩虹般的虛幻,不單自己默默接受,還不斷地叫我們面對政治現實。「 So we've been told, and some chose to believe it. but I know they're wrong,  wait and see」。這二十天,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發生,夢想,也許真的遙遠,但是,正如歌詞所說,「Someday we'll find it, the Rainbow Connection, the lovers, the dreamers and me」。



請原諒,我這個不擅言詞的人,沒有參與討論,只是默站一旁,聆聽你們的心聲,或舉起相機,靜靜記錄。很慚愧,像我這些俗務纏身的人,只能在每天下班之後,帶一點支援物資過來,和你們坐一兩個小時,然後回家。也許會跟觀點不同的家人吵一場,然後,躲進房間,繼續當我的「鍵盤戰士」。但請相信,我的心,跟廣場上的你們同在。

因為,我們都是追尋彩虹的雨傘人!


2014年10月18日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