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19, 2010

劇場上的春風化雨


山友KC上周忽然來電,問我會否有興趣來沙田看戲劇演出。從前經常一起遠足登山,近年她成為了三項鐵人運動的愛好者,一起遠足的機會少了,相識了十年,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原來她是個戲劇「發燒友」。不過回想起來,其實以前她也曾提過,自己的網名,就是來自一個在學校時演過的角色(1),只是誰也沒有在意。知道她是今次演出的演員表上的其中一個名字,為了支持朋友,我連劇名也沒有問,便答應了出席。

自問不算是戲劇的愛好者,因為對舞台表演藝術的興趣,也是劇場觀眾席的偶爾現身者,不過對本地戲劇界的發展,沒有太留意,對上一次欣賞戲劇演出,已是年前的《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了。在中學的年代,專注的是校際音樂節比賽,學校是否有劇社,自己也不太清楚,與戲劇的正式接觸,是在到愛爾蘭唸中學五年級的時候,因為那裡的英語科,課程是包括了戲劇的。與戲劇的首次接觸,竟然是非母語的劇本,而且還是用古英語寫成的劇本 - 我要面對的,是莎士比亞的名劇《李爾王》,對於一個一直是唸中文中學的學生來說,簡直就是要了我的命。然而,在英語老師的耐心指導下,我還是熬過來了,總算是合格。首次與戲劇的深入接觸,是為了考試,而不是興趣,算不算投入,大家可以想像得到。幸好這只是兩年的時間,升上大學後,便脫苦海了。那麼對於一位原本對戲劇全無認識和興趣、卻「被迫」要帶領一班中學生組織劇社的老師來說,而且一幹便幹了二十年,她又是怎樣熬過來的呢?

在沙田大會堂公演的,是「青少年劇團」主辦、「沙田蘇浙公學劇社」演出的兩幕舞台劇《老唔老師》,劇中主角的創作藍本,正是帶領「沙田蘇浙公學劇社」渡過了二十年、今年剛剛退休的鄧慕貞老師。《老唔老師》,是歷年曾參加劇社的學生為她送上的榮休禮物。剛畢業的學生、畢業多年的舊生,同聚一堂,把她的教學逸事,化成一部關於春風化雨的感人舞台劇。


1989年,時值戲劇教育剛起步,沙田蘇浙公學為學生成立了劇社,當年教中文和歷史、對戲劇幾乎一無所知的鄧老師,被學校指派為負責老師,唯有臨急抱佛腳,參加業餘劇團課程。學了一年,鄧老師自言演藝和創作技巧均沒甚進步,幸好有當時仍在「沙田話劇團」的潘惠森(2) 的援手,到劇社當駐校藝人,為學生提供戲劇培訓,而參加劇社的學生亦熱誠滿腔,劇社得以一直壯大成長,亦為香港的戲劇界培養了不少青年生力軍,成為學界的「戲劇少林寺」。今年剛獲得香港舞台劇「最佳女配角」獎的邵美君,就是劇社第一代的大師姐,在潘惠森離開後,接捧成為劇社的導師,帶領著一批又一批的學弟學妹成長。

負責劇本創作和導演的,是劇社的第二代師兄方木榮。由多年前劇社招收新人開始,一群無心向學、不停搗蛋的社員,從抱著來玩玩的心態,到認真投入,最後各人在二十年後依約於大樹下重聚,劇情基本上是平鋪直敘,由鄧老師這個角色串聯起來,從中也加插不少天馬行空的片段,用誇張的幻想手法表現一些一定想過但不敢做的瘋狂事情:學生對抗執行校規的校工、按倒在地上扭打,老師化成惡鬼,去收拾不聽話的學生,甚至把犯錯的學生用鐵鍊鎖起迫供等等。大家或者都有過在「惡」老師背後把他們丑化成巫婆厲鬼的經驗,被氣得七竅生煙的老師也許亦曾有過把「目中無人」的頑劣學生好好教訓一下的衝動,當然,這些情節都不會發生,卻可勾起大家對學校生活的種種回憶,看到觀眾的會心微笑,或咍哈大笑,便完全感受得到。



自己曾參與小學校友會的工作多年,看過多少畢業後的校友,多年來依然回校探望老師,其中不少正是當年與老師勢成水火的頑劣學生。任教中文和歷史的鄧老師,原來也屬「惡老師」一族,被學生封為沙田蘇浙公學「四虎」之一,不過在劇社的二十年,自言不懂教學生演戲的鄧老師,表面嚴厲,其實一直在他們背後默默作支持,關心學生的學業,也關心學生的生活,以自己的人生經驗、用非一般的方法,以Tang Lo’s Way (「鄧老」是學生們給她的綽號) ,把學生引向正途。

學生排戲,鄧老師不會多加意見,但不管是否假期,每次總會見到她默默坐在一旁觀看,盡「負責老師」的責任,陪太子讀書,不離不棄二十年。當學生在台上惡搞、演出超時、佈景不合規格時,又為他們收拾殘局,擋駕說好話;為學生安排飯盒、通宵協助造佈景、為家中失火的學生找社工安排公共房屋…背後為學生所做的這一切,更是遠超出老師的職責所在。「沒關係,他們能學到東西便行了。」



劇中反叛但沉迷戲劇的角色錢美芬,為排戲而逃學,還公然鼓動同學和老師對抗,鄧老師使出高壓手段,用退出比賽作要脅,看似霸道,其實是用心良苦。錢美芬的真實版,原來就是邵美君,她在演出後與觀眾的分享中就提到,到現在仍很感激老師當年的苦心。劇中因無知而險犯官非的學生、用鐵鍊鎖起的苦肉計,雖然是跨大了,其實也是真有其事。至於誤入歧途的學生成了黑社會大哥,現實中是年前因行騙和虧空公款而入獄的一位舊生、曾任劇社舞台監督的林振輝,也是鄧老師唯一的遺憾。

參與演出的,部份雖然已經是專業的演員,主要的演出者,還是剛畢業的學生,不過他們的演技絕對不幼嫩,顯然是在學校劇社打下的良好根基。《老唔老師》,一個平凡的故事,看到劇終二十年後大樹下重聚的一幕,眼眶竟然有點濕濕的。是因為演員們的演技?是因為演員在演出自己經歷時的真情流露,特別教人感動?還是自己對這種師生情的了解和共鳴?也許所有都是。

二十年幕前幕後的春風化雨,隨著鄧老師的退休,該是瀟灑謝幕的時候了吧,不過故事還沒有完。鄧老師在演出前的訪問中提到,在有生之年,希望可以等到身陷囹圄的林振輝出獄,再與他談談應該如何重新站起來。

大幕落下了,春風化雨的情節,還在舞台下延續。




─────────────────────────
(1) 《不如信自己》-「沙田蘇浙公學劇社」1992年作品,導演、編劇:邵美君。獲1992沙田戲劇節「最佳後台合作獎」及「優異整體演出獎」。

(2) 潘惠森:香港著名劇作家和舞台劇導演,五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獎得主,擅長把黑色幽默搬上舞台,編寫過不少地道的荒誕劇,作品有四十多部,包括《敦煌·流沙·包》、《大汗推拿》、《武松打蚊》、與詹瑞文合作的《男人之虎》,以及近期以導演身份與王迪詩合作的《孔雀男與榴槤女》等。現為香港新域劇團藝術總監。


<劇照轉貼自Edward So的網上 Flickr照片簿 >

Monday, August 16, 2010

怨氣

近來經常聽到經濟已經復甦的報導,股市向好,樓價又回到九七年水平云云,不過身邊就有幾位年輕朋友正在失業,甚至有正值盛年、經驗豐富的中年朋友,早前金融危機期間被裁後,現在仍然找不到工作。經濟大好,自己似乎感受不到,反而看到社會上類似「仇富」的情緒,越來越升溫。

深受市民喜愛的西貢大浪西灣,月前發生了天然美景被富豪私有化的事件,大興土木建立自己的渡假樂園之餘,懶管對毗連郊野公園造成的破壞。Facebook上成立的譴責群組,三天便聚集了近四萬的支持者,最近已迫近八萬。加入群組的網民,很多都是因為痛心這片屬於公眾的自然美景受到破壞,但也有不少是對富豪們的「有錢大晒」(富人可以為所欲為) 現象的憤怒。「平日工作,精力已經被那些富商大老闆榨乾榨淨,現在就連我們公餘放鬆一下的地方,他們也要奪去,叫我們如何生活下去。」一位在電視接受訪問的市民的說法,正代表了不少人的心聲。

最近發生的一宗輕微交通事故中,類似「仇富」的情緒更為明顯。駕車的富家青年因切線問題,停車與巴士司機理論,引起交通擠塞,被途人拍下影片,放到網上。青年的態度惡劣、粗言穢語,雖然令人側目,但整件事其實只是小事一宗,不過他對因行程受阻而不滿的巴士乘客的一番說話,才是引起網上一片聲討的關鍵:「哎呀,乜你要搭巴士呀,真陰功咯!」(大意是:你沒錢,只能乘巴士嗎,真是太可憐了),語帶輕蔑的冷嘲熱諷,觸動了多少人的怒氣, Facebook上的譴責群組增長的速度,比大浪西灣事件更為驚人,兩天便超過了八萬。

香港一直都是金錢掛帥、崇拜有財富的社會,城中首富,仍是多少人的偶像,與其說是「仇富」,其實是對「為富不仁」、「財大氣粗」者的厭惡。近年對有錢人看不過眼的現象,有學者指出,主要是社會貧富懸殊情況惡化的後果。衡量收入分配與貧富差距的堅尼指數(1) (Gini Index),在香港一直高企,去年已達到43.4,在全球先進經濟體中居首位。日本管理大師大前研一2006年在《M型社會:中產階級消失的危機與商機》一書中,分析日本及全球普遍的發展趨勢,指出代表社會富裕與安定的中產階級快速消失、貧富差距拉大的M型社會已經到來。社會日益貧富不均,不是香港獨有的,上層階級累積快速,中產階級則失去競爭性,漸漸落入下層社會,也許是現時經濟體系下無可避免的後果。香港人是善於適應的一群,自有調整自己的方法,不過貧者越貧,富者越富,經濟發展的成果,低收入市民受惠不到,反而因為物價上升而生活更加艱難,怨氣積聚是難免的,如果為富者只顧自己快樂,卻對身邊其他人的苦惱麻木不仁,怨氣肯定會被引爆,「仇富」的情緒,最終成為社會上的「深層次矛盾」。

面對經濟環境和趨勢的改變,剛剛起步的年青人,受到的衝擊也許更大。常聽到香港的年青人被批評為抗逆能力不高、不夠努力、不肯吃虧,而且批評很多時候是來自家中長輩,批評的人可能只是出於關心,希望年青人能加把勁,不過很多時候亦忽略了時代已經轉變,不再是從前那般只要肯拚便可以有機會,一些應有的基本權益,也是應該堅持的。認識的年青朋友中,有幾位正處於尋找工作中的狀態,心情也不大好,他們坦言,沒有收入的經濟壓力還可以忍受,最不開心的,是家人的不體諒,不但沒有好言安慰,還在不斷給壓力,怪責自己不夠努力,「你諗住咁樣就過一世呀? (你的下半輩子就打算這樣過嗎)」,大概是最常聽到的說話,所以總不喜歡回家。有時候心情不佳,一時忍不住氣,便跟家人大吵一場,彼此之間的關係也變得惡劣。

社會和經濟環境的轉變,引發各個層次的矛盾,家庭中、社會上,是難以避免的。如果大家都可以回歸為人處世的一些基本態度,能將心比心,切身處地為別人想,體諒別人的苦況,很多的矛盾,很多的怨氣,都是可以消除的。


─────────────────────────
(1) 堅尼指數(Gini index):來自堅尼係數(Gini coefficient),或譯基尼係數、吉尼係數,是20世紀初義大利統計學家、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堅尼(Corrado Gini,1884.5.23-1965.3.13)在1922年提出關於收入分配不平均的一種衡量辦法,堅尼指數是指堅尼係數乘100倍作百分比表示。堅尼指數以家庭收入為單位,是國際社會衡量收入分配與貧富差距的一個指數,0為絕對公平,100則為絕對貧富懸殊。

Tuesday, August 03, 2010

撐廣東話

「撐」,本來就有支撐、力挺的意思,引申為「在背後大力支持」、「贊成」、「捍衛」某人某事,則是廣東人的流行用法。近年香港社會運動的口號中,不乏「撐」這個字。

中國建國以來,以普通話作為標準語,但也不禁止各地使用當地的方言和少數民族的母語。廣東作為華南第一大省,向有以廣東文化為傲的傳統,不過廣州市近日卻有政協委員紀向政府提案,要求廣州電視台各主要頻道,不可再用廣東話(廣州話、粵語)廣播,一律改用普通話。雖然政府沒有明確表示會接納建議,消息已經在廣州觸發起大規模捍衛粵語運動,過萬廣州市民(主要是年輕人)經互聯網相約,湧到地鐵江南西站出口「集體散步」,力挺廣東話。廣東省藉政府官員、傳媒、文化界名人,甚至廣州電視台高層,亦紛紛或明或暗地支持。廣州人的激烈反應,讓我想起近日香港的「保護大浪西灣」運動,皆因兩者觸動的,都是當地市民重視的核心價值。


廣東話,即是粵語,粵語又再分多種次方言,但以廣州話為公認的標準口音,所以也稱廣州話、廣府話。廣東話屬漢藏語系漢語的聲調語言,中國八大方言之一,是華南地區的廣東、廣西、香港和澳門各地的主要語言。雖然廣東話在中國沒有法律地位,多年來中央政府大力推動普通話,加上人口流動,令廣東、廣西的廣東話人口不斷下跌,不過廣東話卻仍在全球使用人口中排第十六位,並且正式被聯合國定義為語言,認定為日常生活中主要運用的五種語言之一。

語言文字,是一個族群集體回憶的主要載體,其身分認同的泉源,所以從來都不僅是溝通工具,總是有著深刻的政治烙印。對政權來說,語言是政治制度的主要組成,具有社會控制功能,統一文字語言,對政令通行大有助益,還可大量減省施政成本。國家需要統一官方語言,但不等於要取諦和打擊原本存在的方言和少數民族母語,一個文明的社會,不應該是這樣的。



目前使用廣東話的,廣東省有6700萬,加上廣西省1000萬、香港的700萬、澳門50萬、以及遍及世界各地 (東南亞900萬、美加200萬、還有歐洲) 的廣東藉海外華僑,全球使用廣東話的人口,超過一億。廣東話不僅在海外華人社區中被廣泛應用,支持著以香港文化及南粵文化為中心的粵語文化,圍繞粵語文化更形成一個強大經濟圈,如果中央政府真的要取諦廣東話,應該不容易成功吧?

中央政府在全國以帶有強制性質的行政指令推廣簡體漢字,很有效率,但也很有殺傷力,中國年青的一代,幾乎都已經不懂繁體字了。同樣地,過去幾十年全國推廣普通話,講普通話的人口激增,但同時亦簡接令多種少數民族語言瀕臨消失。全國120多種少數民族語言中,每兩年就一種消失,滿清皇朝曾經統治中國幾百年,滿族人口現時仍逾千萬,曾是官方語文的滿洲文,卻淪落至快將消失的地步,現時會說滿語的滿族人,已經不足100人。廣州人深深明白,若中央以政治力量去強推普通話,意味廣東話淪落也就指日可待,最終變成滿洲話的翻版。促成捍衛粵語運動,正正是這份擔憂。


香港出生的第二、三代人,把香港視為自己的故鄉,本土意識日益增強,近年此起彼落的保育運動,保衛天星碼頭、保護菜園村,保護大浪西灣,正正是這種情感的表達。廣州也經過了三十年的經濟起飛,情況有點像不久前的香港,舊社區、舊建築已被得七七八八,連廣州人最後一片集體記憶的淨土「西關」,在政府「舊城改造」一聲令下,也不能倖免。以往的廣州城,還剩下什麼?廣東話,也就成了守護集體回憶和嶺南文化的最後堡壘。廣州年輕人以「集體散步」力挺廣東話,是基於使命感和危機感,正是香港新生代的年輕人為保護自己城市而抗爭的廣州版本。

一種語言的興衰,自有其環境、語言本身的淵源和生命力等因素。廣東話中保存了最多的中原古漢語詞彙和聲韻,四聲分明,能較完整地保存著古代雅言韻尾體系,也就能保存以雅言為載體的傳統詩歌韻律,所以古詩詞要用南方話、尤其是廣東話來朗誦,才能真正體會到古典詩詞的音韻之美。廣東話的活潑、生動,加上嶺南文化的深厚淵源,讓它充滿了無限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廣東話也是最早與「國際接軌」的語言,與西洋文化的接觸,令廣東話的語音和詞源更為豐富。

香港有自已一套的獨特文化,不過歸根究底,也是源自嶺南文化,而廣東話,是嶺南文化的重要載體。當很多傳統地方戲曲漸漸只有少數人懂得欣賞的時候,南粵文化精髓之一的粵劇,雖然也逃不過時代的洗禮,大家可能會驚訝,不少香港的年輕人,竟然仍還能哼唱一兩句的粵曲選段。香港在英國管治期間,中文備受歧視,中文學校的學生被視為低人一等,但是香港並沒有像新加坡般變成了一個英語化的社會,廣東話的頑強生命力,是重要功臣。

香港的教育政策,雖然經常飽受批評,近年推行的「兩文三語」(學生要學好中英兩文,以及英語、普通話和廣東話三語),董特首倡議「母語教學」之時,仍然把母語定為廣東話,自己都是十分贊成的,因為既照顧了與國際及中國內地接軌的現實需要,也不忘捍衛廣東話。也許廣東話在中國內地最終會消失,海外華僑的下一代也未必能讓廣東話繼續傳承下去,作為南粵文化的最後重鎮的香港,必須要有守衛粵語文化的決心。


<圖片轉貼自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