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14, 2015

尋訪愛爾蘭之味


西環海旁最近開了一家愛爾蘭餐廳,老闆Cathal是愛爾蘭人,光顧過的朋友說,那裡供應的Full Irish Breakfast不錯。自己曾留學愛爾蘭,在當地生活了一段頗長時間,卻不曾聽過Irish Breakfast的叫法,跟「英式早餐」有分別嗎?有雜誌記者訪問過主廚Chris,原來「This is a pride thing」(這是個尊嚴的問題)。這個我懂,愛爾蘭人在歷史上曾被英國統治和欺壓了近750年,討厭跟「英式」這個字扯上關係。

英國人有一個笑話:為什麼「英式早餐」都會全日供應?因為這是英國唯一最有代表性的菜式了。這當然是在嘲笑英國人飲食單調乏味,早午晚餐都在吃著同一種東西。其實,愛爾蘭的飲食文化,嚴格來說跟英國分別不大,也沒有什麼馳名國際的特別菜式,只不過當年作為一個需要自理起居飲食的留學生,功課不忙的時候,也會到傳統菜市場買菜(菜市場賣的東西要比超市便宜),自己做飯,對當地的食材,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愛爾蘭都柏林市中心的傳統菜市場 Moore Street Market - (by Ken Gillham - allposters.co.uk)

愛爾蘭仍是個較為傳統的國家,不少婦女婚後會留在家中當全職主婦,烹調功夫都不差。那時候和幾位香港學生在城郊合租房子,隔鄰的紀德太太是位烹調高手,也很照顧我們幾個窮學生,每次煮了什麼好東西,總會敲敲我們後院的窗,在圍牆頂遞來各種熱菜或榚餅。「家裡弄多了吃不完,希望不要嫌棄。」她每次都這樣說。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的寒冬,下了百年一遇的暴雪,無法出門,連家人寄來的儲備食糧「出前一丁」麵都吃光了,幸得紀德太太及時送來一盤自己烤的愛爾蘭蘇打麵包(一種免揉、免發酵、僅用酸奶和小蘇打粉造成膨脹效果的傳統麵包),那應該是我一生中嚐過最好吃的麵包了。在愛爾蘭的幾年,昂貴的高級料理沒嚐過多少,傳統的家庭美味,倒也不陌生。

畢業回港已經多年,一直沒有機會重訪故地,畢竟曾在當地住過多年,每當聽到跟愛爾蘭有關的事物,總是禁不住的興奮,早上知道有這家餐廳,當天下班便過去了。沒有事前電話預約,幸好是星期一,用餐的客人不多,很快便可以坐下了。餐廳以愛爾蘭南部一個小鎮命名,那是老闆Cathal的家鄉,一個以海鮮美食馳名的漁港。在愛爾蘭時曾多次環島旅行,幾次駕車走的都是主要公路,小鎮位於離開主要公路較遠的海岸邊,無緣一探;騎單車那次走的是沿海道路,卻因天黑趕路,也只能擦身而過。雖然愛爾蘭人主要都說英語,南部人的英語帶濃重地方口音,外國人很難聽得懂,不過當年的碩士指導老師來自南部的沃特福縣(County Waterford),自己已習慣了這種口音。Cathal的家鄉位於毗鄰沃特福的科克縣(County Cork),故亦期待有機會跟他交談,聽聽那久違了久的南部口音。


餐廳外是新海旁街,馬路的另一邊就是海,窗外經過的,除了是巴士,便是小貨船,很配合餐廳那充滿漁港風味的名字和佈置(雖然這裡一直都是貨運碼頭),日落時份的景色,應該不錯。因為來得匆忙,沒有先做功課,打開餐牌,便知道自己太過一廂情願:晚飯時段的菜單,主要還是混合意法的料理。努力搜遍餐牌上每一個角落,勉強算得上有愛爾蘭菜味道的,只有南瓜湯和煙肉炒球芽甘藍(brussel sprouts, 有稱小椰菜)這道配菜。餐廳既然是以海鮮招徠,主菜便點了海鱸魚與青口配黑醋汁。食物水準不錯,只是並非想像中的愛爾蘭菜,有點遺憾。甜品點了蘋果金寶,反而頗有驚喜 - 讓我想起從前隔鄰紀德太太的出品,水準不相伯仲。


若論自己喜愛的愛爾蘭菜,首選的會是愛爾蘭燉菜(Irish Stew )和牛肉腰子批(Steak and Kidney Pie),都是很普通的平民美食。愛爾蘭燉菜製作需時,材料隨喜好改變,可以是任何當地產的塊根類蔬菜,但一般是用洋芫荽和馬鈴薯燉羊肉,這是當年另一位鄰居貝爾太太的拿手好菜,畢業那年父母來愛爾蘭探望我,貝爾夫婦邀請他們住在貝爾家,還特別弄這了道菜。牛肉腰子批是大學飯堂的其中一道常設菜式,印象中逢星期四供應,西方人一般不吃動物內臟,這道菜卻以腎臟(腰子)作主要材料,那膻腥味,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至於另一個大學飯堂常設菜式 - 牧人批(Shepherd's Pie),是以馬鈴薯蓉作「餅皮」的百里香牛肉餡餅,不算特別喜歡,只是在修研碩士學位的兩年,不時會跟亦師亦友的指導老師在大學飯堂一起用餐,他總愛點牧人批,所以特別有印象。兩種餡餅,均非愛爾蘭獨有,但愛爾蘭的牛肉腰子批多會加入「國酒」健力士黑啤,而英國版本的牧人批叫「農舍批」(Cottage Pie),是以羊肉為主材料的。追古溯源,這些特色食品,其實出身寒微,都是十八世紀時平民百姓為了不浪費食物,利用隔夜剩菜加工成的。

餐廳並非想像中的愛爾蘭特色,其實也沒有太大失望。Chris曾在倫敦多間著名酒店任職,走的是高級餐廳路線,做的當然不會是一般的家庭料理;況且還要應付昂貴的租金,亦不可能賣愛爾蘭燉菜和牛肉腰子批這些平民美食吧。依一般西方餐廳的文化,主廚會在適當時候從廚房出來,逐一聆聽客人對食物的意見,Chris也不例外。本想趁機問問Chris將來會否有其他傳統愛爾蘭食品供應,可惜他還沒有來到我的餐桌前,便要再度回到廚房。雖然沒機會跟主廚交談,從女侍應生口中得知,較為傳統的愛爾蘭菜式,原來只在早餐時段供應:含豬血腸(black pudding)的早餐、油封鴨腿配薯絲煎餅(Duck confit with potato hash)、還有Bubble and Squeak。Bubble and Squeak?其實是椰菜煎薯餅的英國叫法,在愛爾蘭,一般會叫作Colcannon,還會加入煙肉和乾蔥,傳統上在一些大節日裡才會吃,例如聖帕翠克日和萬聖節。自己對豬血腸沒有特別喜好,油封鴨其實是法國菜,只有薯絲煎餅,勉強算是愛爾蘭食品。如果我專程在早餐時段再來,也只會是為了椰菜煎薯餅。

再次光顧,是兩週後的事了,特意在周未午餐時候來,終於吃到椰菜煎薯餅。很精緻的煎薯餅,但太精緻了,反而失了期待中的平民味道。臨場點的焦糖羊奶芝士(起司)餅(Brûlée Goat Cheesecake),反而不錯, 只是濃郁的膻味,不是每個人都喜歡。



記憶中的味道,一如人生中的種種經歷,讓自己甘之如飴的,不一定是珍餚異饌,教人念念不忘的,往往是最平凡的菜式。難以忘懷的,也許不是口感與味道,而是背後那濃濃的人情味。

Full English Breakfast, 很多時候都有豬血腸

(文章另見於2015-2-14 <立場新聞>,此為加長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