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31, 2017

《大佛普拉斯》


【圖片:電影劇照】

2017年的最後一個工作天,加班到晚上九時多才下班,電影院就在公司附近,便決定去看《大佛普拉斯》。近十點的場次,觀眾並不多;林生祥的插曲跟配樂,部份月前在他中文大學的演出中已經聽過,並不陌生;黑白電影畫面,感覺出奇的平靜,連血腥都變得不血腥了,倒是蓋天的烏雲,排山倒海般壓迫。

故事的荒誕與黑色幽默,全場只有我一個人在笑,顯得突兀。不論是中正廟,還是師姐跟立委高來高去的對話,互窒之後不忘一句「阿彌陀佛」(讓人想某些香港人,說了荒謬的話,總會加話句「我是基督徒」來強調自己的可信性),其實很好笑,只是觀眾全無反應。

針鋒相對的師姐跟立委,損人後總不忘一句「阿彌陀佛」【電影劇照】
中正廟的荒誕【電影劇照】

2014年曾沿著台灣西岸單車騎行多天,同年又帶著父母親自駕再走了一趙,對影片拍攝場景中的七股、台176線、台61線等街景和沿海風光,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當然,風景只是表面。導演黃信堯入行至今十七年,一直專注於台灣本土紀錄片,默默地拍攝社會最荒謬一面,《大佛普拉斯》,是個濃縮的藝術版本。台灣朋友說,非台灣人像我這樣看了會笑的,應該是認識台灣較多的人。也許是當年有關注過苗栗縣大埔農地強制徵收案、朱阿嬤和藥房老闆張森文離奇死亡事件,對地方土豪劣紳跟政治派系共犯結構,有一些了解。

或者,香港的現實有時候比電影中的台灣更荒誕….官商鄉黑勾結,香港的只會是更大規模、更不介意公開;滿口阿彌陀佛卻淫亂不堪的立委和藝術家角色,香港也不缺,只是換上了寺廟主持和尚與淫尼;至於無理毆打途人兼「有另一段感情」的警察,會被認為是好丈夫好教徒……大家已經麻木,笑不出來,就如朋友說,同樣題材,香港只會更變態。

靠廢物回收維生的主角 肚財,正是台灣版的「低端人口」【電影劇照】

店舖打雜、流浪漢、工廠夜間警衛,社會最低下層的典型,肚財僅有的朋友【電影劇照】



Monday, October 23, 2017

淡水河畔的樹影婆娑


淡水河畔的有河BOOK,經營了十一年的獨立小書店,十月底要歇業了。

十年樹木。一直以來,聽不少朋友在提有河,甚至被形容為「來淡水的唯一原因」。就像經巳成材的大樹,熟悉的婆娑樹影,一下子要消失,總是不捨。


一直想去,可惜每次到台北,不是有其他事情要辦,便是碰著非營業時段,總是無緣。去年中秋到台中一趟,回程時路經台北,終於擠出時間到訪。星期天的下午,從淡水捷運站出發,穿越沿路的遊人如織,在林立的海產店、雪榚檔與碳燒魷魚攤之中,終於發現了差點被淹沒了的有河。看來格格不入,也有點遠(離台北市區),不過那又如何,當初書店取名「有河BOOK」,不就是因為「有何不可」的諧音。一條樓梯之隔,便能逃離那假日人潮的嘈雜喧囂,以藍與白為主色調的有河,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很記得那一天的天氣:陰晴不定。那是楊南郡老師告別禮拜和樹葬儀式的日子,原本想趁機會在台北見見面的朋友,由於要到木柵出席儀式,緣慳一面。這位在台灣備受尊敬和愛戴的登山界前輩、古道專家與作家,自己並不認識,卻也知道,台灣現時眾多有名和精采的登山路線,都是由他開拓的,是空前的、許多至今仍是絕後的嘗試。有前人辛勞種樹,後來者才得以乘涼。

早上仍在下雨,下午太陽都出來了,參加告別式的友人來電說,正開始登山到詠愛園進行樹葬。從有河的露台眺望,藍天白雲,遠處翠綠群山,雲霧縈繞,好像都在迎接楊老師回歸他熱愛的山林。

有河的主人,本名詹正德的686,是位資深影評、書評與廣告設計人,聽過一些他的事,見面卻是第一次,因為自己不擅言談的個性,查詢了一本想找的書,點了飲品,對話基本上便完結了。靜靜的喝著蘋果冰茶,靜靜的看書,靜靜的看貓,然後到露台,靜靜的看淡水河。兩小時眨眼便過,總覺得太匆忙,下了決定要再來,看看有河那如浩瀚海洋般藍的牆。然後,一年過去......恐怕不再有然後了。八月的第一天,從吳明益老師處看到消息,然後看到有河正式公告,由於女主人身體抱恙,無奈地,有河將於十月底熄燈,結束那十一年長的經營。雖然在九月初已經找到接手人選,小書店的靈魂,始終是經營者本身,沒有了686夫妻倆,就像是換了靈魂的軀體,也不可能是原來的有河了。

有河的女主人「隱匿」,便是詩人許桂芳,自從開業時在有河的玻璃門上寫下了一句「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1)」,面向露台的這大片玻璃,便一直是不同詩人的稿紙與塗鴉牆。還記得當天讀到的那首「玻璃詩」,是女詩人徐珮芬的情詩:

  下輩子
  我要變成一枚
  印錯的字
  降落在一首
  完美的情詩裡
  讓你微微詫異
  讓你認真思考
  我存在的意義

昨天有河臉書上貼出了萬芳與胡德夫到訪的照片,玻璃門上,也換上了胡德夫手書、三毛的《橄欖樹》。說起這首自己小時候倒背如流的台灣校園民歌,那時候的黃毛小子,還未知道三毛,只知道是齊豫的歌,說的是尋覓夢想的故事。吳明益老師曾經提過,台灣在千禧年後出現的獨立小書店,像是一個個獨特的洞窟,為有志以文創為事業的年青人提供接通夢想的空間,而他自己,「便是小書店培養起來的作者,既不是副刊、出版社,也不是文學雜誌」。相對於洞窟,自己比較喜歡橄欖樹的比擬:作為夢想的載體,除了供避風擋雨,也提供養份(果實),還有開枝散葉的可能(種子)。有河BOOK,相信也是686夫婦曾經一直尋覓的橄欖樹吧。找到了夢中的橄欖樹,十一年來悉心灌溉護理的同時,也不忘以日益茂密的樹影,為其他仍在尋尋覓覓中的創作者提供庇蔭,就算在營業額為零的日子, 一場場的講座與作品發佈會,仍不間斷,讓資源有限的創作者有機會接觸大眾,發表作品,建立信心,或者更重要的是,毋須受制於傳統發表管道中常見的層層管控與關卡,讓創意自由飛翔。


如無意外,《橄欖樹》應該是最後的一首有河玻璃詩了。隱匿早年在書店記事裡曾經寫到,有河的出現,「就像夏宇的詩句:『讓我們來做一件燦爛的事吧!』」有河,自來就是一首關於夢想的詩,《橄欖樹》作全詩的末句收尾,伴以萬芳與胡德夫的吟唱,煞是完美。

耐旱的橄欖樹,因其頑強的生命力,在《舊約聖經》裡常被賦各種象徵意義。「樹常有希望,若被砍下,也會再次發芽,嫩枝仍生長不息。(2)」也許胡德夫寄望的是,根仍在,便會再次發芽,重現昔日那樹影婆娑。


-------------------
(1)《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是詩人許桂芳的一首詩作的題目,當年送給仍在籌備中的書店。
(2)《約伯記14:7》

Sunday, March 12, 2017

BYOC,原本不難,難的是...


參加長跑運動,已經有十多年,從一個跑百多米便氣喘腹痛的人,到完成一個又一個的馬拉松賽事,雖然不算特別瘋狂參與,在完成時間上更是不斷退步,但一路走來,總有一些難忘的記憶吧。

完成初馬的興奮,已經印象模糊;上千人一起跑上高架大橋的壯觀,到了第二次,便感覺不大了。北京馬拉松渾濁得有點教人窒息的空氣、吳哥窟半馬濕熱得幾乎虛脫的天氣、太魯閣馬拉松那看來沒有盡頭的上斜坡賽道、那霸馬拉松延綿42公里的民間打氣和美食支援......都是很特別的經歷,回頭再看,又覺得其實沒有那麼深刻。對自己來說,最震撼的畫面,是第一次經過水站後目睹那堆積如山的棄置紙杯,而這樣的畫面,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出現在每一場馬拉松賽事中,教人無法不耿耿於懷。



雖然知道這些棄置紙杯,都會有工作人員清理,爭分奪秒的運動充競賽中,尤其參賽人數眾多的大型賽事,也是難以避免的補給形式。但是像我這些只求參與的慢跑一族來說,總應該能做些什麼吧,台灣的跑友,早已開始自備飲器了。早年仍有爭取PB(Personal Best,個人最佳成績)的願望,盡量輕身上路,折衷做法,是重複使用一個紙杯,手持幾乎沒有重量的紙杯跑,問題不大,只是經過用兩、三個水站後,紙杯便「不似杯形」,每次完賽後,仍會消耗掉三、四個。後來跑步的心態轉變,享受過程多於爭取成績,也開始BYOC(Bring Your Own Cup, 自攜水杯),只是每次在大型賽事的水站遞上自攜杯子時,總會遇上奇異、甚至帶點煩厭的目光,原因有很多,都可以理解:工作人員早已預先灌滿排好的紙杯,方便跑手在短時間內取水離開,我拿杯子取水,完全打亂了流程和節奏,也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取水的跑手。後來我改變方式,把紙杯的水倒進自攜水杯,然後歸還,但發現紙杯隨即會被工作人員棄掉,原本以為是衛生考慮,但後來才知道,竟是大會/贊助商需要統計喝水的杯數。近年香港的環保意識都大有提昇,但是BYOC在大型賽事依然接二連三的遭人白眼,是很讓人氣餒的。

 

曾經多次到海外參加馬拉松,第一次到日本跑,是那霸馬拉松,延綿42公里的民間打氣表演和美食支援,固然難忘,但那滿地棄置紙杯的場面,依然難免,不過卻有一個驚喜發現:沿途自發的民間打氣團,不少是以家庭為單位,給跑手提供飲料,不用紙杯,而是把家裡不同形狀的水杯茶碗,通通都拿出來,用過的便立即在旁用水清洗,雖然過程有點慢,停下來補充水份的跑手都願意等,自己端起茶杯時,也小小翼翼,生怕失手打破了。那是自己第一次在馬拉松賽事中,幾乎全程放棄官方水站,依賴各個不用紙杯的民間補給站。

那霸馬拉松的民間支援:把家裡的水杯茶碗,通通都拿出來


今年二月,再度參加日本的馬拉松賽事,這一次是機會難得(希望參加的人太多,中籤率極低)的東京馬拉松。原本打算在東京馬拉松當日BYOC,卻收到大會關於嚴禁跑手攜帶水瓶及一切有蓋容器的通知。雖然完全理解這是基於保安理由,但仍然不死心,把可摺疊的有蓋水杯帶到馬拉松Expo會場,再向工作人員詢問清楚,只是一連幾位工作人員的答案都是「Sorry, No.」 規則上沒有列明包括杯子,其實是灰色地帶,但感覺上大會也不鼓勵,我的杯子附蓋,對於辦事小心謹慎的日本人來說,拒絕通行,也是正常。受此挫折,仍不服氣,終於問到一位較年長的工作人員,他帶點詭秘的笑著說:「Well, look like your cup can be folded-up and put into your pocket....」

日本文化中,幾乎都不會直接拒絕別人,有時候甚至婉轉得讓人動氣,領教過幾次,深有體會,這次卻是相反,被肯定地拒絕,最後卻收到曖昧的允許,哈。雖然如此,賽事當日來到起點,心中仍是十五十六,因為集合地點的每個入口都設有檢查關卡,若被搜出杯子,我便只能實行Plan B:像以前一樣,在第一個水站取一隻紙杯,然後盡量一直用到最後。紙杯易破損,不能像膠杯般塞進窄小的背包,今次帶了照相機上路,另一隻又要拿著紙杯,這樣的狀況下跑幾十公里,狼狽是免不了。自從波士頓馬拉松爆炸事件發生後,東京馬拉松的保安措施也一年比一年收緊,一如所料,安檢人員對寄存的行李搜查得很仔細,但對隨身行李(例如腰包,我的是越野跑用背包),卻隨便看看便算,這讓我有點驚訝。不過隨後想到,也許大會最擔心的是有人在寄存行李中放爆炸品,但傾向相信不會有自殺式炸彈的恐襲吧?

到了第一個水站,我拿出摺杯,正在注水入紙杯的義工對我笑笑,似乎是嘉許,隨即把水注入我的杯子。沒有特别的自我感覺良好,因為BYOC減少浪費紙杯,本來就是該做的事,反而因為保安原因而無法廣泛採納,感到遺憾,嘉許的眼神,卻是一種教人鼓舞的認同。然後,在離開水站的時候,看到了讓我感動的事:一個男生腰間束著插水瓶用的腰帶, 不過原本擺放水瓶的位置, 是一隻紙杯;另一個女生,就用一個網袋,把紙杯繫在腰間。日本人大都很守規矩,少有像我般「踩界」,但仍千方百計,在合規則的情況下實踐環保理念。

東京馬拉松的官方補給,也許款式不及民間應援的多樣化,但一向供應充裕,不過在28公里之後,在其中兩個水站碰上這樣的景象:飲料是充足的,但是紙杯卻用光了,一眾口渴難耐的跑手,只能合起手掌接來喝,情況頗為狼狽,清水問題不大,但黏搭搭的運動飲品……。當我拿出杯子來取水時,忽然感受到四周一片「哇!你真行」的目光。

不做什麼,要找理由,很容易,但是重要的事情,實在不應找理由搪托。帶著水杯跑,其實不難,一些技術性的問題,也非無法解決,難的是,參加者與主辦者的決心和意願。

(文章另見於2017-3-12 《立場新聞》Green 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