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11, 2015

假如,大樹能走路...

饒宗頤文化館 滿園紅粉 (宮粉羊蹄甲 Bauhinia variegata)

晚春三月,花海漫城。

春花年年開,但今年確有點反常,不管是哪個品種,開花的數量,可用「大爆發」來形容。也許,去年冬天沒有來,造就了這一波「花暴」。先是白花和宮粉羊蹄甲,從市郊中文大學校園內,到城中饒宗頤文化館所在的荔枝角山,滿園紅粉,讓人有種在日韓某地賞櫻的錯覺。

週前到訪馬鞍山郊野公園,乘車經過良友路時,眼前忽然一亮:路旁盛開的羊蹄甲叢中,閃過一抹淡紫,頓時大呼「回頭一定要在這裡停一下」,把同車的朋友嚇一跳。下山時走到該處,一樹淡紫與幽香,果然是我喜愛的苦楝樹,原本四月才開的花,也隨大隊提早盛放了。朋友有點驚訝,電光火石之間,我是如何在這一大片的粉紅之中,認出那不起眼的淡紫。

苦楝花開,如迷濛紫霞  (Melia azedarach)

苦楝是可以長至20米高的落葉喬木,在香港屬外來品種,市區公園裡有栽種,也有用作行道樹,數量卻似乎不多,維多利亞公園高士威道大門有一棵,是自己的童年回憶。苦楝樹那2至3回的羽狀複葉,本身已經很美,春夏之交開出淡紫色的花,掛滿枝杈,如迷濛的紫霞。

吾友冠羽,遠在台灣,對苦楝花情有獨鍾,每年都期待那短暫的一週花期,花開之事,也是他先在臉書提起的。我喜歡苦楝那深紫的花蕊和淡雅香氣,微觀事物,是我所取;這位朋友卻愛宏觀看世界,認為苦楝不是近看會美的花,喜歡的是它的整體姿態,但也一樣愛微風吹拂枝葉傳來的淡雅花香。看來,無形無實,才是我們一致認同的美。這位朋友在花蓮經營民宿,房子有前院,本可栽種苦楝,只是苦楝在國語跟「苦戀」二字諧音,在台語更音似「可憐」,他並非迷信之人,但為尊重長輩意願,栽種苦楝的念頭,還是打消了。因諧音忌諱而成生活禁忌的文化現象,不分台港,但世事其實也無絕對,貓頭鷹在華人文化中,自古便被列為不祥之鳥,在日本,卻因名字音似「不苦勞」和「福郎」(ふくろう)而大受歡迎,風氣吹到台灣,一樣被接受,變成幸福的象徵。於是,我向朋友獻計:苦楝的日本名字是「栴檀」(センダン),音似「仙丹」,寓意「健康長壽」,也許可嘗試以此開解長輩。

開得一片火紅的木棉樹 (Bombax ceiba)

諧音忌諱,多是上一輩人的事,現代人對某種樹木的排斥,有更多實際的理由。大家熟識的木棉花,今年也開得一片火紅,卻也再次掀起「投訴木棉花成災」的爭議。原產印度的木棉,引入華南已逾千年,因為樹幹高大筆直,晚春時一樹紅花,向有「英雄樹」的美名,歷代備受讚頌,更成為嶺南地方的象徵。香港不少鄉村也沿襲華南風水習俗,在村中種一棵木棉。記得小時候,老人家都會撿拾掉下的花,用繩子串起曬乾,作為五花茶和去濕粥的材料;有人更會大量收集曬乾,賣給中藥店,幫補家計。當年社會並不富裕,出國旅遊是奢侈活動,每年一度棉絮紛飛,成為南方孩子唯一能目睹的「下雪」景象。為何原來的寶,到今天卻忽然成了害,更要除之而後快?

2011年,有上水區議員宣稱收到投訴,說飄揚的棉絮引起呼吸道敏感,要求政府把近百棵木棉樹的花摘除,之後便高調掛出橫額,稱「成功爭取清除木棉花」。其實,對植物過敏的人不多,很多時候,更強烈的致敏主因,是春天天氣與氣壓變化,以及室內外溫差大。不過此「為民除害」的邀功策略,確實本少利大,於是,各區的木棉樹,連續五年遭受狙擊,建制派議員紛紛向政府施壓,要「根治」木棉這「害樹」,摘花、摘果、絕育、甚至移除等要求,紛紛出籠。



並非沒有同理心,對植物過敏的人雖少,也是真實存在的困擾,不能視若無睹。自己熱愛遠足,卻對野漆樹極度敏感,皮膚只要輕輕觸碰到,便一發不可收拾,性質不同,但過敏的痛苦,絕對深有體會。只是自己不會要求管理當局把郊野山徑沿途的野漆樹除掉,寧願自己大熱天時也穿著長袖衣物和長褲。原因很簡單:於我有害的事物,其實對大部份人是無害,甚至有益;而那些植物早已經長在那裡,我可以選擇走開,但它們無法躲避我。要減少對過敏者的影響,移除不是唯一方法,大家不妨多思考,例如在台灣,一些社區會在木棉結絮後噴水,減少棉絮飛揚。

勞師動眾為木棉樹「絕育」,是荒謬,有木棉樹因此被斬除,更是無辜。跟一位住在新界的樹藝師朋友談起此事,她也搖頭歎息,原來她家屋旁的桑樹,也剛逢劫難。我對這棵桑樹很有印象,樹是鄰家的,茂盛的枝葉卻伸到朋友的前院,每年這個時候,綠、紅、黑三色的桑椹掛滿枝頭,像聖誕樹上的小燈泡,霎是好看,更引來大批啄食果子的雀鳥,熱鬧非常。鄰家房子空置多年,桑椹反正熟了也沒人採,她也不浪費,摘下來送朋友。去年鄰居的兒子搬回來,嫌桑椹熟了掉在地上踩成大片紫黑色污漬,更惹來毛蟲、雀屎一大堆,二話不說便把桑樹砍掉。「可惜這些無辜的樹沒有腿,不能避開人類。」

桑椹   Morus alba

能走路的樹?地球氣候變暖,引發植物遷移「避熱」的現象,不是正在身邊發生嗎?過去幾十年中,不少的植物群落,都有向上遷移到更涼快的高地的現象。編著《香港生態情報》的前香港大學生態及分類學系教授高力行(Richard T. Corlett),自1991年開始在大帽山觀察植物品種分佈,發現部分原在山腳生長的熱帶植物,竟然往高處「遷移」:最突出的例子,是七年前在海拔700公尺處,開始發現不能忍受低溫的白楸。植物遷徙並非真的用腿,依靠匍匐根、莖的伸展,不能走很遠,也要很長時間,根本不可能跟上氣候變化的速度,最後只能滅絕,最有效的方法,是開花結籽。週前到馬鞍山察看野生杜鵑花時,發現了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景象:疏林下,灌叢中,僅生長於馬鞍山的光籜箬竹,正大片地開花,眼前景象,讓自己十分不安。竹子開花的週期頗長,通常為數十年到上百年不等,故感覺上很少發生,這次箬竹開花結籽,可能只是剛好遇上週期終結,但也可能預示自然環境將有某場種劇變,竹叢急於結籽來延續生命。中國與印度,自古均有「竹樹開花,必有大災和饑荒」之說,最近一次,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浙江地區箬竹曾大面積開花結實。但無論原因為何,開花是竹叢急速衰敗的開始,過後整個竹林便會枯死,對一些以光籜箬竹為寄主的生物(例如珀酣弄蝶),勢必造成毀滅性的損害。

光籜箬竹 Indocalamus herklotsii

當天晚上,我發了一個古怪的夢,馬鞍山上的光籜箬竹全枯死了,山下恆安邨和錦英苑等屋邨花園中的大樹,紛紛把根從泥土中拔出,變成能活動的腿,逃離現場。好一個《魔戒三部曲》中法貢森林樹人們(Ents) 大逃亡的場面。

「面對人類這環境殺手,能逃一定逃,是常識吧!」樹藝師朋友說。

「假如,大樹能走路...公園中,一定盡是被鎖上鐵鍊的大樹吧,樹幹說不定還會鐵枝貫穿,好像小說《笑傲江湖》裡,任我行被東方不敗囚於太湖密室那樣。」看見不遠處那被狗鍊套著脖子的小狗,我想像到這樣一個畫面。

「這也太冷血了吧,枉你還是一個植物愛好者呢。」樹藝師朋友皺起眉頭。

「人們不是一直在幹這勾當嗎?」我指指身旁那被水泥地台封蓋至根部窒息、鐵欄杆深陷樹幹的老樟樹。




(文章另見於2015-4-10 《立場新聞》,此為加長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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