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15, 2015

Why 50? Why lose your Dream?

自小便有不少夢想,但隨著年紀漸長,卻大部份都無疾而終;時代變了、興趣變了、條件不足、又或者簡單的只是忘記了...總有很多理由,唯旅行與寫作這兩項,雖然起步遲,也未盡全力,總算仍能勉強堅持。性格内向,不擅言談,自從開始寫作而來,鑽圖書館、網上找資料,樂此不疲,實地採訪一事,卻從來都是吃力不討好。曾隨劉克襄老師穿村,目睹他主動打開話題、瞬間令對方樂於傾訴的技巧,羡慕不已。不過性格如此,自問很難改變。 
近年多了時間在獨立咖啡館流連,店員和店主大多友善健談,主動跟客人攀談,也不會因客人  的無知問題(例如我)而不耐煩,依然細心解說,讓我可以幾乎不用主動開口便收集到好材料。這招待客之道,其實挺有用,教客人心情愉快之餘,也讓他們學到東西,下次便不會再問些白痴問題了……呀,不對,應該說是完成了推廣咖啡文化的使命才對。當然,有時候也會遇到不太專業的店員,曾在一家頗受歡迎的咖啡店裡,詢問有沒有賣手沖(單品)咖啡,店員竟然指指意式咖啡機,很有信心地說「我們的咖啡是人手沖的」,教人啼笑皆非。
 
一個溫暖得反常的冬日午後,路過上環一家新近開張的咖啡店,一為好奇,二為窗邊有空座,三為名字「Why 50」看來很特别,四是反正也要吃午餐……藉口太多,不能盡錄,總之便是9.9秒速度進入店裡,坐到窗邊。也許,是因為看到玻璃窗後可愛的女咖啡師,還是靚仔外籍老闆?其實,是為了窗前那一束梵谷名畫復活似的向日葵。
 
點了法式牛油果土司和奄列,配熱拿鐵,起初並不知道是法式,其實只是牛油果和奄列很對胃口而已。土司端上來後,發覺做法跟一般慣吃的有點不同,麵包特別香脆,唯一缺點,是要在精緻的瓷碟上動刀動叉,總覺於心不忍,生怕弄花了。土司由外籍老闆Johan親自炮製,味道很不錯,可惜自己英文字彙有限,Johan問我評語時,只能重複地說「很好、很美味」。Johan後來和太太外出,店裡便只剩下清一色香港人,轉回粵語頻道後,話便多起來了。先是跟咖啡師Bonnie談起手沖咖啡,然後Johan的拍檔(咖啡店另一位合伙人)阿逸也加入,才知道Johan是法國人,來自法國普羅旺斯地區的海濱,土司,當然是法國做法。
 
咖啡店原來是「港法合營」,阿逸本身是專業咖啡師,Johan的強項主要還是烹調食物,因為Johan的太太Shinta是印尼峇里島人,本身是位茶藝師,店裡不單兼賣花茶,且不時會有特别的印尼產咖啡豆推介。 為繼續談話而急於找話題的我,還是會衝口而出地問了些「法國老闆為何沒有賣法式咖啡」之類的白痴問題。其實呢,法式還是意式,沒有很清晰的界定,一般來說,以8克咖啡粉煮出30c.c.的濃縮咖啡,稱意式咖啡,若以同等份量咖啡粉萃取出45c.c.咖啡,便是法式咖啡。市面上很多意式咖啡店,其實都是先用機器萃取45c.c.的法式濃縮咖啡,再調製成不同產品,但因為採用意式咖啡機,都泛稱為意式咖啡。
 
因為趕時間,沒有機會再試一試他們的手冲印尼咖啡豆。出門時發覺外牆上看來仍未完成的壁畫,可以清楚看到當中是一句醒目的標語:「Don't lose your Dream!」這跟店名有關嗎?50 … 堅持尋夢… 會不會是老闆以現身說法鼓勵大家,中年創業,也不會太遲?但幾位合伙人,看來無論如何也不會超過三十歲呀。這時阿逸剛好從店內走出,忍不住還是問了他。
 
對於店名的來源,自己曾有過不同推測,但原來都是自作聰明。「一般咖啡店量豆作萃取 ,都以18克為標準,但我們比較特别,是用豆子的數目。以我們的經驗,大約是50顆咖啡豆的份量。Johan的太太Shinta起初不明白為何是50顆,所以便有"Why 50 ?"這一問。」阿逸詳細地解釋了因由。對呀,國際公認的沖調標準,總有它的道理,為何要別樹一幟?一般人的即時反應,往往如此吧。也許只是太太一句並無特別意思的提問,讓Johan更加努力,向她證明自己的看法是對的;亦可能是太太無條件的信任,教他更有信心,朝自己定下的方向繼續奮鬥。總之,最後的結果是,奮鬥創業的心血結晶,以此命名。 




沖調出最好的咖啡,用18克還是50顆?其實沒有單一答案。我們看世事,每每有自已的一套尺度,很多時候更是堅持自己相信的一套才是正確,從而否定所有其他,但是,亦很可能因此失去吸收另一種智慧的機會。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日,不想太嚴肅,還是把話題扯回咖啡店吧。Why 50? 愛人的一句閒話,很可能就是奮鬥的動力。一個令人感動的小故事。
 
就如店門外那未完成的壁畫,故事其實還沒有完。一個月後,因為出席一個音樂會,事前想吃點東西,我又來到了Why 50,雖然只見過一次,阿逸仍記得我的名字。當日心情有點低落,部份是因為腸胃不適,Shinta推薦了暖胃的檸檬生薑茶,喝後確實舒緩了不少。近期工作壓力爆煲,加上眼見社會上太多荒唐事,其實才是心情不佳的主因,很想喝杯好的咖啡,調整一下心情。阿逸二話不說,拿出一包巴拿馬波魁特(Boquete)高原Atlo Quiel火山區伊利達莊園(Elida Estate)產的Caturra種日曬「藝妓」咖啡豆,量豆、研磨、放粉、注水悶蒸、沖煮、滴漏...五分鐘後,兩杯清香的單品手沖咖啡,一大一小,便送到面前。為什麼是兩杯?原來這是阿逸的奉客方式:小杯的放了冰,一冷一熱,一沖兩飲,我還是第一次。阿逸應該記得我曾提過偏好果味較重的咖啡,選的伊利達莊園的日曬「藝妓」豆子,正是我的那杯茶。
 
當那冰涼而帶紅酒與藍莓味道的液體流過舌頭兩側,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剎那重現。一直跟人說,自己欣賞單品手沖咖啡,始自三年前東非乞力馬扎羅登山之旅。登山前到市集補充物資,也順道嚐嚐當地特產的咖啡,當年仍只喝意式咖啡的我,分了一小杯同行朋友點的法式壓濾單品,從此便挑起了這條筋,但其實早在十年前,已有過品嚐單品咖啡的愉快經驗。那年第一次到日本登山,在白馬岳山腳入住民宿,得到主人家的熱情款待,甫抵步便奉上冰凍單品咖啡。當時大家讚不絕口,還說回港後一定要到日式百貨公司找這種咖啡。但正如眾多曾經念念不忘的初衷,經過種種現實環境與生活壓力的沖刷,尋回那冰凍咖啡之味的意願,早淡忘了,一如十年前那踏訪日本群岳遍查高山植物的夢想。
 
「店門外那壁畫,已經完成了。」阿逸說。剛才進來的時候,早已留意到了:騎著單車的少年人,帶著象徵夢想的五彩汽球,騰空而起,「Don't lose your Dream!」的標語下,是畫家的名字,Vin Cheung。一個應該很有印象、卻又一時想不起的的名字。對了,一年前的那個晚上,人聲鼎沸的金鐘,海富中心通往政總的行人天橋上,一位身型瘦削、面帶倦容的年輕人,默默地守在鋪在地上的一張張諷刺漫畫旁邊,那就是Vin。然後,在臉書上,讀到他一段談及壁畫的文字: 


「人生路上,或多或少,總會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出現過;亦會有想著『我一定可以做到』的為夢想行動過...這個社會是座名為『扼殺夢想』的機器。當人長大、踏入社會時,就會將你內裡的夢清除,只留下軀殼,成為奴隸。
但請你Don't Lose Your Dream。你的Dream你的夢,是支持你繼續走下去的原動力。而夢想,永遠都不容易。相信自己吧。」

曾經的滿腔熱血,亦曾經為此傷痕累累。一年過去,有人仍能堅持,不忘初衷。你呢?
 

 
(原文於2016-11-15發表,此為2016-12-15加長版,文章另見於2015-12-19 《立場新聞》生活篇。)

Sunday, December 13, 2015

從林一峰的中西樂混種實驗想起

<圖片合成自演出現場及場刊照片>

很少看流行歌手演唱會,每一次都是朋友邀約,覺得值得一聽的,便會應約。但老實說,值得花幾百元聽現場演唱的本地流行歌手,真的不多,所以都是一場起,也是止於一場,唯林一峰是例外,今晚的「林一峰X香港中樂團」,是第二次聽他的演唱會了,雖然仍不是自己主動買票,但也算是破了例。

林一峰的嗓子本來就很好,加上又是一位風格多樣化和敢於嘗試的創作歌手,作品主題往往跟旅行有關,也觸及關心環境和社會等題目,也是自己欣賞他的原因。

這一次他與香港中樂團合作的演唱會,是頗實驗性的,可以用「好玩」來形容。為與中樂團crossover特別炮製的新歌《陳忠漢與趙美鳳》,很本土的作品,車衣女工配貨車司機,正是阿媽阿爸年代的草根奮鬥史,令人聽得會心微笑。請出妹妹二汶演繹的小調《愛你枕邊暖》,草根男女的愛,故作風雅、含情脈脈地唱,也很搞笑抵死。

林一峰與香港中樂團綵排中  <圖片來源:Chet Lam 林一峰官方Facebook>

中樂團配現代流行曲,在香港不算是新鮮事,林一峰最拿手的,其實是英文歌,玩中西合璧又如何?結果一樣是得心應手。一首填上英文詞的中樂《彩雲追月》,不單只毫不突兀,簡直可用優美來形容。再玩大一點, 用藍調來演繹《忘掉心中情》又如何?

曾在月前的「台灣月」活動中,欣賞過台灣琵琶演奏家鍾玉鳳跟美國華裔結他手David Chen組合的Fade to Blue樂團來香港交流演出,已經見識過中樂跟藍調如何完美的結合,所以聽到用藍調來處理的《忘掉心中情》,也不算太大驚喜。反而是中場兩首愛爾蘭民歌,引發起無限回憶。

《老榕樹》,是林一峰把著名的《The Last Rose of Summer》,填上中文歌詞,以一個香港現代都市中的愛情故事,交疊著城市急速發展中老樹掙扎求存的悲歌。場刊中誤稱原曲作者Thomas Moore是英國人,但他其實是十八世紀的愛爾蘭詩人、歌唱家和作曲家,原詩是他1805年在愛爾蘭的基爾肯尼郡(County Kilkenny)寫成的,為一首傳統 愛爾蘭曲調《Aislean an Oigfear》(少年人的夢) 配的歌詞,並收錄在1813 年的《A Selection of Irish Melodies》歌集第五集。撇開這小小瑕疵,以歌論歌,《The Last Rose of Summer》原本帶傷感的曲調,跟林一峰填的詞,的確十分配合。

至於另一首《Too Late Love Comes》,林一峰是以英文唱的,美國歌手Jennifer Warnes填的詞,雖說原曲是傳統愛爾蘭旋律《Dawning of the Day》,自己卻沒有印象,但聽了兩句,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那典型的傳統愛爾蘭敘事曲風格?翻查資料,這是Jennifer Warnes收錄在2001年專輯《The Well》中的作品,為傳統愛爾蘭敘事曲旋律重新填上歌詞,但她不是第一個。愛爾蘭詩人Patrick Kavanagh在1946年便以此調為基礎,寫了一首題為《Dark Haired Miriam Ran Away》的詩,送給他的好友、著名愛爾蘭傳統樂團The Dubliners主音 Luke Kelly,此曲後來成為了樂團的其中一隻首本名曲《On Raglan Road》,這一下我恍然大悟 - 我是聽過The Dubliners吟唱的《On Raglan Road》的,但沒聽過Jennifer Warnes的版本,林一峰演唱的風格,當然又有很大不同,這才會有「似曾相識,卻認不出來」的狀況發生。

林一峰提到,選這首歌,是發現愛爾蘭民謠,跟傳統中樂有太多相輔相成的地方。這個特點,其實我早已知悉。早在1985年,著名愛爾蘭民族樂團The Chieftains發行了他們訪華時灌錄的專集《The Chieftains in China》,當中便包括了一首中樂《喜洋洋》,聽起來,跟一般中樂團演奏的版本無異。當年我在愛爾蘭唸書,對愛爾蘭傳統音樂產生了興趣,The Chieftains是我最喜愛的當地民族樂團,因為團長 Paddy Moloney的女兒跟我的鄰居是朋友,讓我有機會在參加完他們的音樂會後,到後台跟他們見面,是很難得的緣份。上月中舉行的世界文化藝術節,邀得The Chieftains 重臨香港演出一場,但很可惜,自己剛好有事無法出席,是為一大遺憾,但最為傷感的,是看到從前認識的六位樂手,已剩下四位:著名愛爾蘭豎琴家Derek Bell,早於2002年心臟病發逝世,提琴手Martin Fay,亦於2012年病逝了。

Saturday, December 05, 2015

無淚之痛



「眼淚的存在,是為了證明悲傷不是一場幻覺。」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如是說。
 
但其實,世上最淒楚的感覺,莫過於欲哭無淚。
 
一部電影要達至摧淚效果,最容易的手段,就是找一位演技精湛的演員,在鏡頭前迫真地淚流滿面。但如果情節要描述的是一種痛不欲生、卻欲哭無淚的感覺,雖然演員和導演都能精確地表達出來,能否摧淚,卻因人而異。觀眾本身若有過類似經歷,沒有眼淚的畫面,照樣可以感同身受,激動流淚。但世上又有多少人,真正經歷過如此刻骨銘心的痛?

林書宇導演的《百日告別》,描述的正是這種傷痛,主角欲哭無淚的畫面,感情豐富者如我,竟也沒流過一滴淚,因為,自己根本就沒有體驗過如此的痛。也許是劇本故意安排,主角們的壓抑、悲痛在平靜的表面下翻騰,直到女主角心敏有機會跟逝去的未婚夫的弟弟抱頭痛哭,卻又點到即止,很快地,又看到她似乎在微笑著地自殺殉情。只是那種無法宣洩的悲痛,不是常人可以理解。是的,沒有親身經歷過的痛,沒法理解,就如大家都習慣地請喪失至親的朋友「節哀順變」。
 

最能讓自己感動的一幕,畫面卻很平靜,甚至是溫馨:心敏拿著過世的未婚夫生前為蜜月旅行準備的手繪沖繩美食指南,獨自踏上預定了的蜜月之旅,在那霸某小街斜巷中遇到一位正在吃力地爬坡的日本婆婆。婆婆不斷抱歉地說自己走得很慢,心敏卻一直很有禮地、小心翼翼跟在婆婆後方,於是婆婆便開始跟她說話:「丈夫生前,常和我一起走這一道長坡的,但他總自己先登頂,我只能慢慢地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速度,但我知道,丈夫一定會在坡頂上等我的。」相愛的人,雖然總會有一位先走一步,但終會再次相遇,婆婆的話,彷彿在撫平著心敏的創傷。只是,看似象徵著療傷旅程的沖繩之旅,卻並非是那麼一回事,觀眾們,包括自己,是被騙了:心敏不懂日語,根本不可能知道婆婆在說什麼。對白,是導演說給自己聽的,當然,也說給能夠感同身受的觀眾聽。
 
三年前,導演林書宇結婚十二年的妻子驟逝,拍攝《百日告別》,其實就是他很私密、很個人的療傷之旅。影片故意淡化衝突、節制情緒、沒有故作戲劇性的安排,觀眾情緒始終沒有太大起伏,是意料中事。如果單憑在戲院内有否流淚來判斷一部電影的感人程度,那便錯了。步出戲院後,一連數天,每當想起一些情節,便會有種莫名其妙的激動,驀地湧上心頭。
 
最低級數的烈酒,一拿近口邊,散發出來的酒汽,已讓人眼淚流。過量的酒精對身體有害,喝酒後之所以會心跳臉紅,就是一種防禦機制吧,是身體在警告你,「不能再多喝了」。越醇的烈酒,卻越容易入口,好像把人的防衛機制都瞞騙了,卻往往在回家路上,才忽然一陣眩暈,你於是發覺:「中招了」。《百日告別》,就是這樣一瓶醇醇的酒。
 

[圖片來源:電影劇照]

(文章另見於2015-12-5 《The Stand News 立場新聞》生活版,此為加長版本。)

Friday, November 20, 2015

當義工服務變成一種計算


午飯時間,工廠區的台式餐廳,人客擠得水泄不通。除了供應台式餐飲,餐廳也以「回到校園」作佈置主題,乘著台灣電影《我的少女時代》上映帶來的校園懷舊熱潮,餐廳很受年青人歡迎。自已本來就不是趕潮流的人,但朋友選了這家餐廳碰頭,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我們被安排跟一群看來是大學生的客人併桌,無意八卦別人的事,但有意無間,總會聽到同桌的人講話。幾位看來都是剛剛學士畢業,正在討論到外地大學研究院繼續深造的事。
 
「我打算先到柬埔寨義教三個月,幫助當地的貧困學生。」坐在我旁邊的男生說。有志從事義務工作,很好呀,我不禁打量一下這位充滿熱誠的年青人。但為什麼只是三個月?「我最想進的那所大學的研究院,已遞交了申請,那裡入學競爭很大的,據知他們頗重視申請人服務社會的經驗,最好是在貧困地區當過義工,都會加分的。我希望成行後盡快讓校方知道,審核入學申請時便可以一併考慮。」
 
哦,原來只是為了擦亮履歷表,剛熱起來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是哪一所大學?」另一位女生問道。當耳邊響起了一所位於南半球某城的大學的名字,一下子便明白了,為何只是義教三個月而不是半年或更長。「大學二月底左右開課,我不能耽誤太久。」擦亮履歷表之餘,原來也是在填空檔,一舉兩得。
 
「我曾在某某機構(一個國際性的NGO)當過 intern的,幫你問一下舊同事吧,看看他們可否安排。」另一位較年長的女生說,看來是學長。「義教的對象,我希望是有上進心、但又沒有條件繼續升學的中學生,我可以自身經驗,跟他分享。至於小學生或無心向學的,便不考慮了,我沒有這方面的應對經驗呢。」聽到這裡,我的心完全冷了。

曾幾何時,師長們的教誨是,參與社會服務,不為報酬;當義工,應該重質不重量。從什麼時候開始,義工服務已經變成了一種計算?
 
離開學校,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日子,大學生涯,亦非在香港渡過,但是自己對香港近年教育制度的改變,卻是有留意的。始於2009年的新高中學制,新增「其他學習經歷」一項,佔總課時最少15%,當中包括了德育、公民教育、社會服務、與工作有關的經驗等範疇。於是,不少學生和家長,過去從未曾參與任何義工服務的,為達到要求而臨急抱佛腳,一窩蜂地去當義工。
 
學校及學生最著緊的,不是對社區有什麼貢獻,或從中學到了什麼,而是出任義工的紀錄證明。「記得要簽出席簿和領取義工證啊!」當義工的動力,說穿了,就是為了交功課。當學校和家長都抱着「交數」的目標來要求學生參與社會服務時,學生們又怎麼能不帶著計分的心態來當義工?
 
Photo Credit :  Masae Public domain

他們的話題,完全轉到當義工的經驗分享上去了,在其後七嘴八舌的討論中,發覺這位打算到柬埔寨當義工的男生,並非想像中那那般功利,也不是在「挑肥揀瘦」,似乎年幼時也曾捱過窮的他,還是真心希望以自身經歷,激勵柬埔寨的年青人,而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他並無把握勝任之事。只是,香港人典型的「精明」與「講效益」,難免會事事計算。「其實入學申請審批可能已經有了結果,到了這個時候才去當義工,是否有幫助,也是疑問。不過無所謂啦,反正能幫到別人,自己也會開心。」
 
俗語說,助人為快樂之本。快樂,如果只是行善的副產物而不是目的,我覺得沒有問題。可是很多人不明白,在貧窮地區,資源本來便很困乏,還要騰出部份來招呼我們這些來自富裕地區的義工,會有多吃力;如果義工只是短期停留,三個月的相處,剛好和孩子們建立稍為親密的感情和信賴,便是要(幾乎肯定是永久地)離別之時,對孩子們的打擊會有多大,有多少人留意到?短時間付出帶來心靈上的滿足,代價是別人多少的失落,又有否計算過?

記得有位志工曾經說過,決定當義工前,最少先問問自己三件事:

 1. 有沒有當地人需要的特別技能?
 2. 如果沒有,還有甚麼其他可以貢獻?
 3. 體能和健康是否捱得住,日常生活(包括語言溝通)可否自理,會否成為當地人的負累?

只是,很多有意當義工的朋友,似乎都沒有考慮過。
 
「我也曾經在一家專注拯救被販賣的兒童的外國機構當義工。工作的第一天,發覺機構相當低調,網頁上沒有被救兒童的資料,甚至連一張孩子的照片都沒有,覺得很奇怪。」到了準備結帳之時,一位坐在我對面、一直保持緘默的女生,忽然開腔。「我們幫助這些可憐的孩子,當然不是為了得到回報,但也無權把他們的苦難和落魄公諸於世。聽他們的說明後,我便想通了。」

看著這位女生,我報以敬佩的眼神,我想說的,她都說了。一些曾當扶貧救災的義工朋友,甚至是一些頗有規模的慈善團體,都經常會把受助者的慘況圖片公開張貼,目的或許很單純:為了激發更多人的同情心,希望他們伸出援手。但是想深一層,義工與受助者,並無高低之分,我們并非在施捨。有誰會因為被別人看見自己衣不蔽體、瘦骨嶙峋、又或者飢寒交迫的難堪模樣而覺得高興?

維護受助者的尊嚴,是一切善行的底線。這一點,還是要計的。

(文章另見於2015-11-24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此為加長版本。)

Monday, September 14, 2015

道德的抉擇,登峰的代價 -《Everest》觀後感

電影劇照 - 來自《Everest》官方網頁

在致命暴寒與漫天風雪中、呼吸幾乎是不可能的高度,附近的隊友已是奄奄一息,你會冒一起死在山上的危險回頭協助他?還是拋下隊友、保住自己性命去找救援?這是必須作出的殘酷抉擇。

1996 年 5 月,世界第一高峰Everest 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山難事件, 罹難人數眾多,12 名登山客死亡。登山家、作家兼記者Jon Krakauer,是這場的山難中的倖存者之一,在往後一年,抱著強烈自責,寫下了《Into Thin Air》這部報導文學作品,回溯整場山難。

改編自這部作品的災難電影《Everest》(港譯《珠峰浩劫》,台譯《聖母峰》),拍攝近三年,終於上映。觀看前有很大期望,看後卻有點失望。電影中部份實景在喜瑪拉雅山區拍攝,壯麗風光,盡收眼底;雪峰上場景的拍攝場地,卻是在意大利和冰島,但由於特效出色,完全成功地複製出世界第一高峰上的景觀。超級暴風雪的場面,聲效尤其突出,震撼聽覺,讓觀眾如身歷其境。只不過,空攝的場面有點太多,雖然感覺新穎,但對於我們這些雙腳著地的登山人來說,是不可能的角度,反而有點不真實的感覺,教人無法完全代入。

其實,最讓自己意外的是,身為一個很容易被牽動情緒的電影觀眾,觀看《Everest》之時,情況卻沒有出現。或者,愛登山的人,潛意識中不喜歡看山難電影;也許,已經知道了每一位主要角色的結局,很難再隨情節發展而心情繃緊;可能,對Mount Everest登山活動過份商業化的問題日益嚴重根本已很不以為然,也無法認同部份故事中人物的登山心態。

海拔5,483公尺高的橋山頂(Gokyo Ri)眺望Mt. Everest - 難忘的回憶

能讓自己感動的,是電影開始的數十分鐘吧。2009年曾到過Everest山區徒步,隨鏡頭從加德滿都機場到Thamel舊城區、在Lukla機場降落、徒步到Namche Bazaar,熟悉的山景,熟悉的尼泊爾面孔,彷彿又回到當日山中的愉快時光,直到抵達紀念·希拉里爵士和雪巴人丹增攀登珠峰五十周年的白塔(Hillary Memorial Chorten)後,才曳然而止。因為,山路很快便會在Khumjung附近分岔,向左往高橋湖區,向右往Everest大本營。自己當年不能請很長的假,在兩者只能選其一的情況下,亳不猶疑地放棄了名氣極大的大本營而選擇高橋湖區。是為了高橋湖區的絕美風景,但亦是因為對大本營的某種拒斥心態 - 那邊的破壞已經夠多了,不想再踹一腳。鏡頭隨著主角們往大本營進發,銀幕上便再無讓自己懷緬的熟悉風景。

電影的導演Baltasar Kormákur曾經表示 :「 Everest是個隱喻,代表人類的企圖心。很多人會問為何要攀 Everest?沒有人有真正的答案,或許人類就是會為了尋找自我,才踏上艱難的旅程。」

像很多登山愛好者一樣,對於萬山之首的Mt.Everest,自己抱有一種崇敬的態度,但她的美,是莊嚴的,我只會遠觀,而非踩在腳下。海拔八千多公尺的高處,根本就是「死亡地帶」,我等凡人,無論是體能、技術、還是金錢方面,固然絕無機會接近,但最主要的是,自己不認為這是值得用生命作賭注的事。正如影片中,一位登山領隊對大本營中擠滿帶著遊客心態的登山客,很不以為然,也很不客氣地指出,「除非有能力獨自登上峰頂,否則不應該來」。這說法可能過了火,在這種環境,團隊行動主要還是為了保障安全,但的確,越來越多資金充裕卻能力不足的登山客,依賴氧氣與大量人力支援,湧上Mt.Everest,只為滿足攻頂的虛榮之心,讓把他們像大爺般送上峰頂的雪巴人暴露於更大的危險,也遺下滿山的棄置氧氣瓶與垃圾。

故事中眾多人物,最讓自己印象深刻的,是Doug Hansen,一位郵差,因為這份被視為卑微的職業,讓富有的醫生隊友看不起;曾三次登峰,都是臨門一腳才功敗垂成,最後一次成功了,可惜卻因此逃不過突然掩至的風暴,賠上性命。被問到為什麼登山,我們從電影中知道,Doug是希望藉此鼓勵家鄉的年青人,讓他們看到,就算是像他這樣一個普通人,只要有夢想,也可以排除萬難,到達頂峰。但他同時亦指出,登峰,是「因為有能力做到」,這樣的的態度,最能讓自己有共鳴。曾經登過海拔5,895 公尺的山峰,但亦知道,這已經是能力的極限,身體的警告,讓自己不會冒險再闖新高。

當然,電影希望凸顯的,主要還是幾位真正的登山狂熱者,尤其是故事中兩位主角,紐西蘭領隊Rob Hall和美國登山團體領隊Scott Fischer:他們把生命中最好的時光獻給了高山,執著地信奉存在於登山社群的純粹理想,在嚴苛環境下建立生死之交的深厚友­情。自己亦相信,真正的愛山者,無法割捨的致命吸引力,並非來自征服山岳,而是通過不斷挑戰自己,超越極限,征服恐懼,從而肯定自我。

人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渺小,大自然的變幻莫測,也非人力可擋。突如其來的惡劣天氣,固然是山難的主因,但當中也有人為判斷的失誤。經驗豐富的強者如Scott,也會在某刻無視身體的警告,讓自信掩蔽了眼睛;責任心重、小心翼翼如Rob,也會有心存僥倖之時,為助好友Doug完成心願,超過了安全下山時限,仍讓他繼續登頂。

電影海報 - 來自《Everest》官方網頁
 
登山者深知可能付上面對生死的沉重代價,為何執著把自己推進險境?自己雖然不能完全認同,卻能理解。任何野外活動,都會有風險,正如一位曾為攀山搶救隊成員的朋友說,作出怎麼樣的判斷,很視乎一個人對風險的承受程度。一旦出事,代價會是什麼,他們很明白,他們的至親也明白;面對絕境,絕望之際,悲慟之餘,亦會坦然承受。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看到片未慘劇發生之時,依然心如平鏡。

對慣於冒險的人來說,面對死亡,也許不是最難,更難的,是必須作出殘酷的道德抉擇:要帶著隊友卻降低自己的生存率?還是要拋下隊友、保著性命去找救援?在海拔八千八百多公尺的絕頂之上,往往只有一個很理性的答案,只不過,若選擇前者而最終雙雙山上喪,也許還能死而無憾;選擇獨自逃生,最終獨活,卻永遠記得自己做過什麼。

電影海報 - 來自《Everest》官方網頁

延伸閱讀:

要超越的不是高峰,而是自己 - 悼念希拉里爵士

為甚麼登山?因為...

Sunday, August 23, 2015

家,可以有什麼味道?


九月將至,公寓大堂管理處,又見某大北歐家品店的新目錄堆滿地,每一戶的信箱裡面,也塞了一本。很久以前,這家公司的香港分店只有英文目錄,自從有了中文版本後,翻閱中文目錄,竟然成了一種樂趣 - 在中文版本中找錯處的樂趣!以找人錯處為樂,好像有點變態,不過今天讀了朋友T的臉書留言,才知道原來變態不獨我一人...不好意思,把自己擡得太高了,我只是對翻譯有興趣,而這位朋友是大學翻譯及語言學系畢業的,他是對自己的專業認真、有堅持。

「翻譯?懂得查字典不就行了麼?需要作為專科修讀的嗎?」「懂英文就懂翻譯啦,不就是把字典背個滾瓜爛熟嘛。」很多人都對翻譯有誤解,自己也不見得懂得很多,但卻可以肯定,翻譯不只是把一種語文的意思正確地用另一種語文表達出來,翻譯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一門講究修養的學問。對掌握兩種文字的語感的純熟程度,固然重要,而構成語感的因素,除了是個人的語文知識,也關係到文學修養、生活體驗與思想情趣。對兩種文字所屬的文學、歷史、文化涉獵越深,譯出的成品越傳神,也越精彩。A burnt child dreads the fire,譯成「燒傷過的孩子最怕火」,不能說錯,但是水平很一般,境界遠不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但對熟悉廣東文化的人來說,「見過鬼都怕黑」,才是最傳神。

不約而同地,我們對今年目錄的主題,「讓家 更有味道」,都有意見。我說不清有什麼不對,只覺得有點彆扭,一般理解,家的味道,指的是家常便飯,翻閱前言,覺得譯者想說的,其實是「更有家的溫馨感覺」。為了求證,我到官網上找出目錄的瑞典文原文和英文版本來對照,三種文字的前言,意思大致相同,原文 "Vi inleder årets .... katalog i och kring köket där detaljerna ofta skapar de bästa ögonblicken i vardagen - de små ögonblicken i livet som verkligen betyder något", 大意即「今年的....目錄主題圍繞著廚房開始,日常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通常源自這裡的微小細節 - 生命中重要的小片段」。那麼「讓家更有味道」這句從何而來?看來是來自 "äntligen doften av en helt ny katalog" 的標題,直譯是「終於,(聞到了)一本全新目錄的氣味」。

的確,這標題較難譯得貼切,這個中文譯本也許只是抓住「氣味」一詞,再按前言主旨另擬標題,英文中的Taste可以是雙關語(香港人說的「食字」),雙關語在廣告中應用廣泛,但原文不是smak,而是 doften,指的是嗅覺,所以英文版本也沒有勉強用Taste作雙關語。朋友T的評論比較一針見血:「讓家 更有味道,沒大問題,問題在於中國人的廚房,弄出來的味道,多是油煙味,久而久之,就會變得很臭」。翻譯不單是譯出意思,如何能兼顧當地文化習慣,避免因文化差異而引起誤解與笑話,這才是高手。

Wednesday, August 12, 2015

吧檯男看熱廚房


不肯定這有沒有正式的中文名稱,反正業界中人都稱之為「吧檯」。我說的,不是酒吧向客人提供酒水的工作區域,雖然這種設計,最初也是源於酒吧,我想說的,是分隔開放式廚房跟大廳的用餐區域。
 
開放式的廚房設計中,吧檯幾乎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份,吧檯不一定兼作用餐區域,但這會是一種空間的浪費。一般地方小店,地方淺窄,開放式廚房加吧檯,多是無奈的唯一選擇。在香港,規模稍大的傳統食肆中,開放式廚房仍不常見,原因很簡單,中式傳統廚藝講求「火喉」與「鑊氣」,廚房若開放,熱氣、油煙源源不絕的攻出大廳,食客固然叫苦連天,冷氣用電量會急升,裝修折舊率亦會倍增。當然,還有一個「不方便說」的原因:中式廚藝,其中一個特點,是「快」,切得又薄又快,固然是刀功之上乘;食材下鍋時鑊氣要夠,但又不能過火,所以炒得也要快。廚師們身手敏捷之餘,往往無暇照顧衛生程序,這些東西,食肆老闆不會想你看到,更加不會設置吧檯,讓你近距離看清楚吧。反觀日式料理店中,開放式廚房與吧檯,倒很常見,尤其是不涉熱氣油煙的刺身和壽司店,況且日式料理講究精緻,出餐流程中的品質及衛生要求,也很嚴格,也不擔心開放給你看,反而視為一種給客人的信心保證。

日式料理店中,開放式廚房與吧檯很常見,不擔心開放給你看,反而視為一種給客人的信心保證
 - 九州屋久島宮之浦 魚介料理 お食事処 潮騒

餐廳採用開放式廚房跟吧檯設計,其實也是迎合近年單身人口越來越多的趨勢。在日本,單身女仕一般不會獨自一個到餐廳用餐,因為這樣會很尷尬和不自在,餐廳為了體貼顧客,或者可以老實一點說,是看準商機,紛紛增加吧檯區,讓客人一個人也能吃得舒服,也確實能讓業績上升。香港食肆近年也有增設吧檯區的趨勢,主要仍是西餐廳居多,不過以我觀察,大部份都不是為了體貼顧客,而是跟店內空間的利用有關。
 
我很享受一大班朋友分享美食,也定期和家人餐聚,不過一大群人外出用餐,從約時間、訂位到點菜,都是很頭痛的事,一個人用餐,可以很隨意,很即興,又能專心地享受自己喜歡的菜式,實在舒服不過,所以,我也是一個經常單獨用餐的人。在香港,你會發現,一個人到餐廳光顧,不多不少會遭受白眼,其實這不難理解,香港租金高昂,一張二人檯只能做一個人的生意,很不化算,所以近年也流行起吧檯這玩意,專門招呼像我這類「獨食」的人。有禮貌的接待員,入座前會先問一下「先生你介意坐吧檯嗎?」,但一般來說,不管是否有其他空座,都只會直接帶你到吧檯,若有表示不滿意,他們或會給你臉色看,「不好意思暫時沒其他了,那是留作雙人座的,你再出去等等吧。」吧檯的設置,到底是體貼單身客人,還是基於讓寸金尺土的空間物盡其用的考慮?大家不妨自行判斷。
 
不過無論如何,一家餐廳敢以開放式廚房和吧檯待客,老闆一定要對廚師有足夠的信心,因為他們所作的一切,客人都看在眼内,尤其是坐吧檯的客人。老闆也許信心滿滿,只是客人似乎都不大願意坐吧檯,是吧檯的椅子太高,坐得不舒服?是怕廚房的熱氣和油煙(西餐廳會好一點,但亦難倖免)?還是不想看見什麼,眼不見為乾淨?我倒覺得,是不喜歡那種「被流放」的感覺吧。的確,在香港,坐吧檯的客人,通常都會被侍應生們冷落,廚師們忙得團團轉的,也沒心情跟你招呼呢。
 
雖然如此,自已外出用餐,卻特別喜歡坐吧檯,是個典型的「吧檯男」(請注意,別跟「男吧檯」混淆了,那是指在吧檯工作的男性員工)。在外國,尤其是服務態度良好的國家,坐吧檯,其實是一大享受,皆因客人可跟廚師直接交流,享受面對面的貼心服務。我不是個善於說話的人,也不喜歡在別人專心工作的時候打擾,不過如果食物做得真的好,隔著吧檯直接跟廚師說一聲謝謝,給一個讚,倒很方便,這也是我經常會做的事。另外一個原因,是自己學生年代曾在餐廳廚房打過工,所以現在仍喜歡看廚師如何熟練地處理每一道菜,欣賞他們的功架,當然,也監察他們有沒有犯錯。
 
這一晚,我又再次獨自外出用餐,坐在吧檯前,正等待上菜之際,忽然想起,香港一眾官員,近年很喜歡以「熱廚房」來形容政府內部狀況,抱怨現今為官甚艱難。我先不評論這是否個人政治智慧和能力的問題,還是事事罔顧民意所以咎由自取,不過卻很同意,餐廳廚房的經營,跟政府的運作,確有一些相似之處。政府的透明度,本來就應像個開放式的廚房,而身為市民,也應對每道菜的處理,有一點認識;不是要求大家都鑽研得如廚藝專家般深入,但起碼要有一定的基本認知。就如掉在地上的食材不可隨便撿起放回鍋裡,生肉跟熟肉要分開處理,這都是應該知道的基本常識。很可惜,跟大部份餐廳顧客一樣,仍然有不少香港人,沒有意願看看廚房裡的運作,又或者只抱著「看不見為乾淨、煮到來就食」的心態。不要忘記,煮出來的食物有什麼不妥,受苦的可是自己的肚子,損害的是自己的健康。
 
忽然看見廚師用匙羹在鍋裡一撈,便放進嘴裡,嚇了一跳,心想,這不是我點的闊條麵的醬汁嗎?太不衛生了吧?不過念頭一轉,沒有即時發作,只是繼續觀察。廚師接著把匙羹丢到洗碗盤,又拿出另外一條乾淨的匙羹,在另一個鍋醬汁,重複同一動作,我看在眼裡,便放心了。衛生方面沒犯錯,但我看的不止這些。廚師調味,大都憑經驗,親自試味,可能是新手信心不足,但也可以是細心,確定味道不會出錯,力求完美。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廚師願意放入自己口裡的,我也可以放心吃吧,不似政府那樣,一邊說對食水水質很有信心,某高官卻只喝外國進口的貴價礦泉水。

Monday, August 10, 2015

城中樹,可被隨意犧牲的原住民? - 悼一夜被斬的四棵石牆老樹

「一家人死了還拉著手,被砍了頭仍不願分離。」

粵語的用字,有時候很精準傳神,香港人的說法,是「很到肉」。例如把大樹鋸掉,粵語是「斬樹」,一般來說,斬者,下刀快而狠也。港島西區般咸道石牆上,一棵細葉榕半月前(7月22日)在暴雨中倒塌後,路政署在上月底還向中西區區議會匯報,說旁邊另外四棵細葉榕,情況並無危險,卻又突採取行動,一夜間全部砍掉,果真快而狠,是「斬樹」無誤。
 
百多年前的香港,洋人在港島依山而居,砌石做牆,鞏固地基。樹在石牆上紮根,百多年後,石牆依舊在,樹也長成蔭,是港島半山和中西區居民熟悉的風景。樹木在石牆上紮根,後果有二:一是樹在成長過程中,樹根增多增粗,把石牆撐破;二是樹木伸展外露氣根,形成縱橫交錯的樹根網,保護著石牆,令其百年不倒。
 
粗略估計,香港約有五百堵大大小小的護土牆,逾二千棵「石牆樹」,多為細葉榕,這些大樹已經適應城市生態,用力抓緊牆後泥土,看似嚴重傾斜、危在旦夕,卻是繼續茁壯成長,若無人為干擾(例如那些沒完沒了的挖掘工程、殊不專業的「修剪」),其實穩如泰山。百年老樹,鬱葱葱的樹冠如傘般撐開,在炎熱夏天,為途人擋雨遮蔭,氣根交錯,又像天然圖畫,點綴了繁亂的街道風景。這些「石牆樹」,外國人看見也羨慕,實屬世界級城市奇景,香港從政府到一般市民,卻基本上不大重視。
 
只能憑弔的影像 -by Peter Li

早在暴雨塌樹當天,路政署已經倉促地把另一棵石牆樹一併移除,熟悉香港樹木的港大地理系講座教授詹志勇當時提出不要急於斬樹,署方並無採納,結果大樹被鋸掉後,樹幹根本很健康,並沒有聲稱的腐爛,另外四棵石牆樹,經樹木專家小組檢查,也完全沒問題,當局卻杯弓蛇影,急急斬除。

四棵石牆樹被砍後的週末早上,我來到現場,眼前原本林蔭蓋頂的石牆上,只剩下並排的四個根脈交纏的樹墩,傷感與憤怒交集,複雜心情,難以言喻。「就像四兄弟姐妹,一家人死了還拉著手,被砍了頭仍不願分離。」在網路上讀到一位朋友的留言,忽然之間,我找到了最能貼切描繪當時景像的句子;腦海中浮現的,是多年前一部電影《The Mission》的場景:信奉了天主教的南美叢林瓜拉尼族原住民婦孺,手挽著手,在耶穌會神父加百列的帶領下,高舉十字架,步向以武裝驅趕他們離開家園的西班牙葡萄牙聯軍,以和平的方式爭取他們原有的生存空間,卻被無情地屠殺....。耶穌會修士在十八世紀深入南美叢林傳教,傳教地區其後卻被西班牙轉讓予葡萄牙,葡萄牙人在美洲殖民地實行奴隸制,覺得耶穌會主張的平等社會會損害他們利益,便以武力強行把原住民驅離家園。面對瓜拉尼族婦孺,殖民者手不會手下留情,也無愧疚,皆因他們認為,「原住民是野獸」,就算信奉了天主,仍比他們低等。
 
電影《The Mission》劇照
一千多年以前,當香港還是個無人荒島的時候,覆蓋著太平山的,是大片的原生林。北方人口開始大批南遷到香港後,原生林從此被砍伐殆盡,樹在人建的石牆上紮根,其實是在被佔領土地上的縫隙中掙扎求存。沒有任何人能比一棵棵的大樹更和平吧,被隨意地截枝削根,致命性地傷害,甚至被整棵砍掉,只因不合人類的發展利益,只因植物比野獸更低等。
 
區區幾棵大樹而已,何需感性氾濫,牽扯到殘忍的原住民大屠殺?正如朋友所說,面對如此粗暴的處理方法,除了血腥的形容詞,也想不到其他。
 
堅尼地城科士街倖存的石牆樹,一度因興建地鐵站而受到威脅

(文章另見於2015-8-9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此為加長版本。)

Monday, August 03, 2015

街頭演唱的音樂人


月前到日本旅行,在和歌山車站前看到一堆人聚集聽街頭演唱。在日本,街頭表演也頗為普遍,但自己有幸看過的,幾乎都在東京:澀谷、新宿、池袋等地鐵站外,早成了遊客景點,還有高田馬場和吉祥寺。早年去東京,大都會入住代代木公園的青年旅館,在原宿順著竹下通走,遇上假日,便會看到很多街頭藝人在公園裡表演,儘管路旁樹立寫著「音樂演奏禁止」的牌子,大家照樣起勁的唱,日本人對待街頭表演,看來也很寬容,這也不奇怪,這種被稱為「大道芸」的表演形式,在日本已經歷史悠久。不過在東京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小城市,也許日子不對,很少看到街頭表演。
 
在和歌山車站前演唱的歌手,叫強力翔。翻查一下資料,他在日本關西地區,算有人氣,但仍然會在街頭演出。這種情況,在日本其實也很常見,以《Snow Night》一曲廣為人識的原創歌手組合「花桃」(はなももHana Momo,早前改名「Claiomh Solais」クラウソラス/光の剣) ) 的兩位成員,門谷純和伊吹唯,都是街頭歌手,四年來一直在東京街頭演唱,成名之後,仍然繼續。
 
看到日本的街頭歌手,很難不感嘆。香港是個很奇怪的城市,在很多方面,水平都在國際上位列榜首,卻又有不少觀念,保守落後得令人驚訝。經過了這麼多年,香港的街頭表演,依然不被尊重,甚至是被處處刁難。最令人反感的,莫過於有些人仍把街頭表演當成行乞、阻街,是不務正業的廢青行為,完全無視(還是無知?)很多街表演者其實都有收入不俗的正職(有留學外國的工程師、音樂老師)、演出純是為對音樂與分享的熱忱的事實。這也不能全怪市民,香港的《簡易程序治罪條例》及《噪音管制條例》,根本沒有清楚區分街頭表演與行乞活動,不時單憑主觀判斷,便對表演者作出驅趕,甚至提出檢控。大家也許還有留意到,在佔領運動之後,當局對於任何的群眾聚集,更加杯弓蛇影。
 
在香港,要成了名的歌手紆尊降貴在街頭演出(商業宣傳性質Roadshow,當然不算),簡直是天方夜談,不一定是有沒有出場費的問題(很多歌星都會參加義演),而是礙於世俗那種「街頭演唱=街頭賣唱=潦倒行乞」的偏見,而且有頭有面,也犯不著冒被檢控的險。不過,如果你在剛過去的週末晚上曾在銅鑼灣出沒,你會發覺,香港原來是有很多很有心、並且身體力行支持街頭表演的音樂人。
 
喜歡街頭表演的朋友都知道,每到週末週日,都會有年輕的街頭表演團體在銅鑼灣的時代廣場地下,與眾同樂。這天晚上,我又來到廣場地下,聽幾位街頭表演的朋友演出。主音Kit和Ken的聲帶狀態似乎都不大好,有點沙啞,但並無礙他們的精彩演出,觀眾中不乏外國遊客,聽得興起,便自告奮勇加入一起Jam歌,當中臥虎藏龍之輩不少,這晚即興加入玩木箱鼓(cajon drum)的外國男生,便令大家拍爛手掌,搶了不少風頭。當Ken說有位路過的朋友也想加入演出,大家都以為是另一位技癢難捱的觀眾,卻驚喜地發現,接過結他開始彈奏的,是久違了的歌手側田。Kit和Ken跟側田並不認識,但大家像朋友般,輕輕鬆鬆地夾了三首歌,互相擁抱一下,便離開了。
 

側田路過,也不完全是偶然,當我步向希慎廣場,準備回家時,發覺Apple Store外的行人道上,也聚集了一堆人,原來一班大家熟悉的音樂人,正在街頭表演:林二汶、Rubber Band 的泥鯭(黎萬宏)、Mister的鼓手Tom To(杜志烜),還有Swing的Jerald(陳哲廬),星光熠熠,簡直不可思議。隨後側田也來到,還有Subyub(李拾壹),利園山道的行人道,被圍得水洩不通。據知之後他們還拉隊到時代廣場地下,跟Kit和Ken他們合唱了幾首歌。成名音樂人站出來支持街頭表演,的確是個好現象,但大家也許會發覺,幾位都是不拘小節的創作歌手和樂團成員,要一線的大牌名歌星也為支持街頭表演發聲,依然是天方夜談。
 
林二汶等一眾音樂人的街頭表演,還有一段小插曲,我到達利園山道時,眾人正在收拾,原來希慎廣場的管理職員很盡忠職守,名歌手也不給面子,堅持要他們「離開私人地方範圍」(那明明是公眾行人道,情況就像年前的時代廣場地下,應該開放給公眾的地方,卻被發展商當成是私人範圍)。眾人沒跟管理職員爭論,移到兩米外的地鐵通風口下繼續,但不久之後,兩個警察便到場,要找出負責人,還要抄錄身份證。街頭表演要得到尊重,看來仍是長路漫漫。
 
泥鯭和Jerald很幽默,即時送了一首The Police的歌給兩位阿Sir:《Don't Stand So Close To Me》。
 

(文章另見於2015-8-3 《立場新聞》,此為加長版本。)

Saturday, June 27, 2015

生命精彩,不以長短衡量






好友驟逝,難過之情,無法言喻。這一天,我又再從橫涌石澗下游一直上溯,讓那緊繃的情緒,藉那奔騰的流泉飛瀑,稍作抒解。 

跟Andy相識,已經十二年。那一年香港電台電視部開拍第二輯的《山水傳奇》,Andy身為編導,要為《看水是水》的拍攝搜集資料;而自己對溯溪與瀑布拍攝十分著迷,是朋友眼中的「瀑痴」。在上環第一次見面,大家便一見如故,話題從香港行山到台灣風土人情,一直聊到飯店打烊。那些年,香港人都在「哈日」,自己卻對台灣興趣較大,知道Andy曾在台中唸大學,當然不放過請教的機會。大家也曾在外國留學(他在英國,我在愛爾蘭),話題很自然也扯到那裡。之後的兩個月,從萬丈布到凌風石澗,從黃龍坑到橫涌石澗,每逢假日,我們都會在香港的大小溪澗中穿梭拍攝。

溪谷中崎嶇濕滑,頗為難走,更何況要揹負拍攝器材,每到較難攀越的位置,很自然地,我都會伸手拉一把,卻發覺Andy總是有點猶疑。後來才知道,因為野外拍攝辛苦,出外景也要看天氣,很多時候都是臨時決定,為同事著想,Andy經常單人匹馬地出動,連昂深石澗這個高難度級數的路線也走過了,根本早已經驗豐富。得悉實情,我反而有點尷尬,Andy卻亳不饒人:「對呀,兩個男生手拉手溯溪,真浪漫」,這句戲言,成了我們之間不時談起的笑話。


完成拍攝後,大家仍不時一起遠足,成為無所不談的朋友。我說話急迫,但處事「一切隨緣」,Andy反應緩緩的,卻不難感受到他內心的信念、正義感和對生命的熱情。自己 雖然痴長了幾歲,Andy在對很多事情的見解和理想,讓我獲益良多。印象最為深刻的,是討論可以用作《看水是水》旁白的精警句:「水是生命之源,溪水盛戴著生命...」「溪水會跨越任何障礙,不斷向前...」「如同生命,溪水流過艱困的地形,會變成形態各異的大小瀑布,反而更精彩...」就在你一言,我一語之間,發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大家原來都很相近。

由於各有各忙,之後幾年,見面的機會少了。年前因為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再一次相約見面詳談,聽他慢條斯理地說出前陣子發生過的很多事,才知道他剛走出了谷底,Andy就是這樣一個人,不會讓朋友為他擔心,事過境遷後,才輕描淡寫地,像講故事般告訴你。然後,在不同的場合.....保衛龍尾灘、也斯逝世一周年 跨媒介回應展、反對東北規劃、雨傘運動、中大博群花節講座......我們沒有相約,卻很自然地,不斷碰頭。

「星期天的行山活動,真的想找你也幫忙,主要是照顧學生下山路段。如果你有時間,我們一起參加吧。」這一年的中大博群花節,三月中馬傑偉教授帶領的踏青活動中,我們終於有機會,再次重溫昔日一起邊走邊談的遠足時光,往三椏村途中,談去年在雲南拍攝《文化匯長河》,談今年到秘魯拍攝《華人移民史》。 兩周前在傘運紀錄片首映上再次不約而遇地碰頭,說好有空再約飯聚,只是絕對想不到,那竟然是彼此最後一次的對話。

香港境内沒有巨川長河,卻不乏飛流秀瀑滿途的溪澗,正如生命精彩,不以長短衡量。Andy一直熱心參與社會運動,繼續拍攝紀錄片的工作,在資源缺乏的艱難條件下,這條堅持理想的人生路,也許並不好走,卻活得精彩。「溪水流過艱困的地形,會變成形態各異的大小瀑布,反而更精彩。」當年自覺很不錯的精警句,最終沒有出現在《看水是水》的旁白中,卻是這位朋友一生的寫照。


Wednesday, June 17, 2015

山上的野白合盛開了


山上的野白合盛開了,Andy。

我愛山上的野花,每次拍了照片,都放到網上。你說,一起拍過雲瀑,拍過白霜,拍過芒海,但每次一起上山,卻總跟野花無緣,找個漫山花開的日子,大家一起上山拍花吧。然後,我們各有各忙,錯過了一月的深山含笑、二月喜氣洋洋的吊鐘花;錯過了四月的杜鵑,也錯過了五月飄雪般的木荷。沒關係,我說,花每年都會再開,總有機會。然後,己經沒有機會了。

我曾鼓勵你跑步練氣,你說恐怕不行了,因為氣喘,不能快跑,不過慢走也有好處,可以細賞沿途風光,但最後,卻比我們任何一個都跑得快(1),到那花朵遍開的山上去了。

山上的野白合盛開了,Andy。不要緊的,終有一天,我們會有機會一起看花,until then,my friend,你在那永恒花開的山上, 好好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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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野白合盛開的六月,這位相識多年、曾一起登山涉水的好友,正值壯年,月初急病離世。

Sunday, April 19, 2015

暮春,在街頭遇見紅葉與曼陀林

原產於印度的大花紫薇 Lagerstroemia speciosa, 葉子在冬季時變為橙紅,但會待到清明節後,才一夜落盡。


三月底的星期天。乍見紅葉赤如焰火,很美,卻教人傷感,尤其是在這春暖花開、萬物復甦、眾人都認為是充滿生機的季節。

有人說,葉的焰紅,其實是在燃燒生命;既然生命已到盡頭,命運已難改變,何苦再掙扎,不如保存僅存的養份,盡量延長生命,靜靜的,多撐一天便一天。

然而,他們選擇把僅餘的少量養份,回送母體,輸往他們的根;然後,有些還會把毒素納入自身,好使有害之物,隨隕落的枯萎殘軀,帶離母體。一切,都是為了下一年的新芽能茁壯成長。

有人說,紅葉雖美,但枯葉飄落,便是地上的垃圾;也有人說;紅葉半枯;已呈黄褐;其實殊不優美;一樹殘黃;更影響市容。就如過時的東西沒人愛,不如早早摘除,也免其再浪費養份。大家都會把盆栽的枯葉修剪掉,很正常的,不是嗎?卻不知道,是葉在把養份往母體輸送。

紅葉,在凋零前,燃燒最後的一切,綻放熄滅前最後的美麗。

我想說的,其實不是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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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紅葉滿梢的大花紫薇樹下,手指不停地在平板電腦上滑動,努力地把暮春乍見紅葉的感覺寫下;不遠處,傳來一陣陣略帶憂傷的琴音,如珠落玉盤。先是歷久彌新的電影《齊瓦哥醫生》主題音樂Lara's Theme,然後,是一連串俄羅斯風格的樂曲。彷彿受到琴音感染,手指滑動得更快了。

循著琴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我在想像,那應該是一位手執六弦巴拉萊卡(Balalaika)的俄羅斯姑娘。我只猜對了一半。行人天橋上,果然是一位鬢起孖辮的外籍年輕姑娘,彈奏的,卻是一把八弦的曼陀林。也罷,六弦巴拉萊卡琴的音色,跟曼陀林本來就很相近,傳統俄羅斯民族音樂樂譜上的弦樂部份,很多時候都標記著「Balalaika / Mandolin」,兩種外型差異蠻大的樂器,勾勒出的那種憂傷的俄羅斯風情,卻都確實無誤。

一些經過的途人,停步細聽一會,然後把十或二十元的紙幣,放進她腳邊那打開了的琴箱,而我,卻有點猶豫。忽然看到箱中有幾張音樂光碟,如獲至寶,蹲下去拿起細看,以英語交談幾句,知道原來是賣的,便立即掏腰包付錢。為什麼願意付百元買光碟,對一、二十塊卻又如此猶豫?那得從我那些熱愛街頭表演朋友說起。

Sonya Firsova, 俄裔歌手 / 曼陀林手, 藝名Sonya First,
畢業於The 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Music Performance, London

在很多歐美地區,街頭表演,都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城市風景,甚至備受尊重;在香港,卻被認為是不值得鼓勵之事。香港雖無法例禁止街頭表演,卻有一大堆相關法律條文,包括《簡易程序治罪條例》、《淫褻及不雅物品管制條例》及《噪音管制條例》等等,阻止市民在公眾街道或道路上奏玩任何樂器。一直以來,市政管理當局基於共空間管理的理由,經常驅趕在街頭演出的朋友、甚至以「反行乞」條例檢控。經過多年爭取,街頭演出被驅趕的情況,近年已經大大減少,但仍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滋擾,表演者接受打賞,更會被找麻煩,甚至會被控「行乞」,但這種滋擾的難受程度,仍不及一些路過的市民投下的鄙夷目光,教人尊嚴盡失,「街頭表演=行乞,街頭表演者=不務正業廢青」,仍是很多老一輩人的想法。

彈奏八弦曼陀林的姑娘名叫Sonya,是位在英國長大的俄羅斯人,接受正統藝術學院教育的Sonya,正在亞洲巡迴演出。正如很多來自歐美的藝術表演者,並不認為在街頭表演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曾經在尖沙咀地下行人通道中見過一隊來自南美的樂隊在表演,不遠處的牆壁上,便是他們三日後在文化中心演出的海報。我在猶豫是否放下二十元的紙幣,是因為看到不遠處站著的疑似食物環境衞生署職員,恐怕我放下的紙幣,會變成她被檢控「非法行乞」的證據。交談中,她感謝我的提醒,但看來並不感到詫異,原來她在香港遇到的朋友,早已提醒她,只是她覺得這並不合理,表示若真的被檢控,會據理力爭。其實,我當時也犯了一個可以是很嚴重的疏忽:只想到買下光碟,會比只放下數十元更能表達自己的欣賞與尊重,卻忘記了,在香港的法例中,這是無牌兜售實體商品,可能會讓她觸犯「無牌販賣」罪,要面對罰款及充公貨品和擺賣工具的懲罰。是的,很荒謬,是她難以理解的荒謬。


我想說的,很明顯,其實也不是曼陀林。



(文章另見於2015-4-19 《立場新聞》,此為加長版本。)

Saturday, April 11, 2015

假如,大樹能走路...

饒宗頤文化館 滿園紅粉 (宮粉羊蹄甲 Bauhinia variegata)

晚春三月,花海漫城。

春花年年開,但今年確有點反常,不管是哪個品種,開花的數量,可用「大爆發」來形容。也許,去年冬天沒有來,造就了這一波「花暴」。先是白花和宮粉羊蹄甲,從市郊中文大學校園內,到城中饒宗頤文化館所在的荔枝角山,滿園紅粉,讓人有種在日韓某地賞櫻的錯覺。

週前到訪馬鞍山郊野公園,乘車經過良友路時,眼前忽然一亮:路旁盛開的羊蹄甲叢中,閃過一抹淡紫,頓時大呼「回頭一定要在這裡停一下」,把同車的朋友嚇一跳。下山時走到該處,一樹淡紫與幽香,果然是我喜愛的苦楝樹,原本四月才開的花,也隨大隊提早盛放了。朋友有點驚訝,電光火石之間,我是如何在這一大片的粉紅之中,認出那不起眼的淡紫。

苦楝花開,如迷濛紫霞  (Melia azedarach)

苦楝是可以長至20米高的落葉喬木,在香港屬外來品種,市區公園裡有栽種,也有用作行道樹,數量卻似乎不多,維多利亞公園高士威道大門有一棵,是自己的童年回憶。苦楝樹那2至3回的羽狀複葉,本身已經很美,春夏之交開出淡紫色的花,掛滿枝杈,如迷濛的紫霞。

吾友冠羽,遠在台灣,對苦楝花情有獨鍾,每年都期待那短暫的一週花期,花開之事,也是他先在臉書提起的。我喜歡苦楝那深紫的花蕊和淡雅香氣,微觀事物,是我所取;這位朋友卻愛宏觀看世界,認為苦楝不是近看會美的花,喜歡的是它的整體姿態,但也一樣愛微風吹拂枝葉傳來的淡雅花香。看來,無形無實,才是我們一致認同的美。這位朋友在花蓮經營民宿,房子有前院,本可栽種苦楝,只是苦楝在國語跟「苦戀」二字諧音,在台語更音似「可憐」,他並非迷信之人,但為尊重長輩意願,栽種苦楝的念頭,還是打消了。因諧音忌諱而成生活禁忌的文化現象,不分台港,但世事其實也無絕對,貓頭鷹在華人文化中,自古便被列為不祥之鳥,在日本,卻因名字音似「不苦勞」和「福郎」(ふくろう)而大受歡迎,風氣吹到台灣,一樣被接受,變成幸福的象徵。於是,我向朋友獻計:苦楝的日本名字是「栴檀」(センダン),音似「仙丹」,寓意「健康長壽」,也許可嘗試以此開解長輩。

開得一片火紅的木棉樹 (Bombax ceiba)

諧音忌諱,多是上一輩人的事,現代人對某種樹木的排斥,有更多實際的理由。大家熟識的木棉花,今年也開得一片火紅,卻也再次掀起「投訴木棉花成災」的爭議。原產印度的木棉,引入華南已逾千年,因為樹幹高大筆直,晚春時一樹紅花,向有「英雄樹」的美名,歷代備受讚頌,更成為嶺南地方的象徵。香港不少鄉村也沿襲華南風水習俗,在村中種一棵木棉。記得小時候,老人家都會撿拾掉下的花,用繩子串起曬乾,作為五花茶和去濕粥的材料;有人更會大量收集曬乾,賣給中藥店,幫補家計。當年社會並不富裕,出國旅遊是奢侈活動,每年一度棉絮紛飛,成為南方孩子唯一能目睹的「下雪」景象。為何原來的寶,到今天卻忽然成了害,更要除之而後快?

2011年,有上水區議員宣稱收到投訴,說飄揚的棉絮引起呼吸道敏感,要求政府把近百棵木棉樹的花摘除,之後便高調掛出橫額,稱「成功爭取清除木棉花」。其實,對植物過敏的人不多,很多時候,更強烈的致敏主因,是春天天氣與氣壓變化,以及室內外溫差大。不過此「為民除害」的邀功策略,確實本少利大,於是,各區的木棉樹,連續五年遭受狙擊,建制派議員紛紛向政府施壓,要「根治」木棉這「害樹」,摘花、摘果、絕育、甚至移除等要求,紛紛出籠。



並非沒有同理心,對植物過敏的人雖少,也是真實存在的困擾,不能視若無睹。自己熱愛遠足,卻對野漆樹極度敏感,皮膚只要輕輕觸碰到,便一發不可收拾,性質不同,但過敏的痛苦,絕對深有體會。只是自己不會要求管理當局把郊野山徑沿途的野漆樹除掉,寧願自己大熱天時也穿著長袖衣物和長褲。原因很簡單:於我有害的事物,其實對大部份人是無害,甚至有益;而那些植物早已經長在那裡,我可以選擇走開,但它們無法躲避我。要減少對過敏者的影響,移除不是唯一方法,大家不妨多思考,例如在台灣,一些社區會在木棉結絮後噴水,減少棉絮飛揚。

勞師動眾為木棉樹「絕育」,是荒謬,有木棉樹因此被斬除,更是無辜。跟一位住在新界的樹藝師朋友談起此事,她也搖頭歎息,原來她家屋旁的桑樹,也剛逢劫難。我對這棵桑樹很有印象,樹是鄰家的,茂盛的枝葉卻伸到朋友的前院,每年這個時候,綠、紅、黑三色的桑椹掛滿枝頭,像聖誕樹上的小燈泡,霎是好看,更引來大批啄食果子的雀鳥,熱鬧非常。鄰家房子空置多年,桑椹反正熟了也沒人採,她也不浪費,摘下來送朋友。去年鄰居的兒子搬回來,嫌桑椹熟了掉在地上踩成大片紫黑色污漬,更惹來毛蟲、雀屎一大堆,二話不說便把桑樹砍掉。「可惜這些無辜的樹沒有腿,不能避開人類。」

桑椹   Morus alba

能走路的樹?地球氣候變暖,引發植物遷移「避熱」的現象,不是正在身邊發生嗎?過去幾十年中,不少的植物群落,都有向上遷移到更涼快的高地的現象。編著《香港生態情報》的前香港大學生態及分類學系教授高力行(Richard T. Corlett),自1991年開始在大帽山觀察植物品種分佈,發現部分原在山腳生長的熱帶植物,竟然往高處「遷移」:最突出的例子,是七年前在海拔700公尺處,開始發現不能忍受低溫的白楸。植物遷徙並非真的用腿,依靠匍匐根、莖的伸展,不能走很遠,也要很長時間,根本不可能跟上氣候變化的速度,最後只能滅絕,最有效的方法,是開花結籽。週前到馬鞍山察看野生杜鵑花時,發現了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景象:疏林下,灌叢中,僅生長於馬鞍山的光籜箬竹,正大片地開花,眼前景象,讓自己十分不安。竹子開花的週期頗長,通常為數十年到上百年不等,故感覺上很少發生,這次箬竹開花結籽,可能只是剛好遇上週期終結,但也可能預示自然環境將有某場種劇變,竹叢急於結籽來延續生命。中國與印度,自古均有「竹樹開花,必有大災和饑荒」之說,最近一次,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浙江地區箬竹曾大面積開花結實。但無論原因為何,開花是竹叢急速衰敗的開始,過後整個竹林便會枯死,對一些以光籜箬竹為寄主的生物(例如珀酣弄蝶),勢必造成毀滅性的損害。

光籜箬竹 Indocalamus herklotsii

當天晚上,我發了一個古怪的夢,馬鞍山上的光籜箬竹全枯死了,山下恆安邨和錦英苑等屋邨花園中的大樹,紛紛把根從泥土中拔出,變成能活動的腿,逃離現場。好一個《魔戒三部曲》中法貢森林樹人們(Ents) 大逃亡的場面。

「面對人類這環境殺手,能逃一定逃,是常識吧!」樹藝師朋友說。

「假如,大樹能走路...公園中,一定盡是被鎖上鐵鍊的大樹吧,樹幹說不定還會鐵枝貫穿,好像小說《笑傲江湖》裡,任我行被東方不敗囚於太湖密室那樣。」看見不遠處那被狗鍊套著脖子的小狗,我想像到這樣一個畫面。

「這也太冷血了吧,枉你還是一個植物愛好者呢。」樹藝師朋友皺起眉頭。

「人們不是一直在幹這勾當嗎?」我指指身旁那被水泥地台封蓋至根部窒息、鐵欄杆深陷樹幹的老樟樹。




(文章另見於2015-4-10 《立場新聞》,此為加長版本。)

Friday, April 10, 2015

南國櫻花








只看照片,會有種身在日、韓某地賞櫻的錯覺,台灣原生的山櫻花(鍾花櫻桃、緋寒櫻 Cerasus campanulata),是少數能在香港生長良好的櫻花(另一種是日本熱海的河津櫻)。

土木工程拓展署去年用了3.5億元推展綠化計劃,決定引入緋寒櫻等3至4個品種於新界試種。被稱為櫻花的梅屬植物,大部份屬溫帶品種,都不能適應香港的亞熱帶氣候。其實本港也有大量原生的開花樹木品種,不應只因熱潮而一窩蜂地大規模種植櫻花。

Tuesday, March 17, 2015

富士山下的毅行者 - 目錄


            (二) – 何事繞心頭
            (三) – 小城物語
            (四) – 湖濱花見
            (五) – 在晴朗的一天出發
            (六) – 古道艷陽
            (七) – 湖山夕照
            (八) – 參拜之路
            (九) – 夢中行人
            (十) – 迷離森林
        (十一) – 毅行之町
        (十二) – 最後的攀登
        (十三) – 完美的結束
        (十四) –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