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的存在,是為了證明悲傷不是一場幻覺。」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如是說。
但其實,世上最淒楚的感覺,莫過於欲哭無淚。
一部電影要達至摧淚效果,最容易的手段,就是找一位演技精湛的演員,在鏡頭前迫真地淚流滿面。但如果情節要描述的是一種痛不欲生、卻欲哭無淚的感覺,雖然演員和導演都能精確地表達出來,能否摧淚,卻因人而異。觀眾本身若有過類似經歷,沒有眼淚的畫面,照樣可以感同身受,激動流淚。但世上又有多少人,真正經歷過如此刻骨銘心的痛?
林書宇導演的《百日告別》,描述的正是這種傷痛,主角欲哭無淚的畫面,感情豐富者如我,竟也沒流過一滴淚,因為,自己根本就沒有體驗過如此的痛。也許是劇本故意安排,主角們的壓抑、悲痛在平靜的表面下翻騰,直到女主角心敏有機會跟逝去的未婚夫的弟弟抱頭痛哭,卻又點到即止,很快地,又看到她似乎在微笑著地自殺殉情。只是那種無法宣洩的悲痛,不是常人可以理解。是的,沒有親身經歷過的痛,沒法理解,就如大家都習慣地請喪失至親的朋友「節哀順變」。
最能讓自己感動的一幕,畫面卻很平靜,甚至是溫馨:心敏拿著過世的未婚夫生前為蜜月旅行準備的手繪沖繩美食指南,獨自踏上預定了的蜜月之旅,在那霸某小街斜巷中遇到一位正在吃力地爬坡的日本婆婆。婆婆不斷抱歉地說自己走得很慢,心敏卻一直很有禮地、小心翼翼跟在婆婆後方,於是婆婆便開始跟她說話:「丈夫生前,常和我一起走這一道長坡的,但他總自己先登頂,我只能慢慢地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速度,但我知道,丈夫一定會在坡頂上等我的。」相愛的人,雖然總會有一位先走一步,但終會再次相遇,婆婆的話,彷彿在撫平著心敏的創傷。只是,看似象徵著療傷旅程的沖繩之旅,卻並非是那麼一回事,觀眾們,包括自己,是被騙了:心敏不懂日語,根本不可能知道婆婆在說什麼。對白,是導演說給自己聽的,當然,也說給能夠感同身受的觀眾聽。
三年前,導演林書宇結婚十二年的妻子驟逝,拍攝《百日告別》,其實就是他很私密、很個人的療傷之旅。影片故意淡化衝突、節制情緒、沒有故作戲劇性的安排,觀眾情緒始終沒有太大起伏,是意料中事。如果單憑在戲院内有否流淚來判斷一部電影的感人程度,那便錯了。步出戲院後,一連數天,每當想起一些情節,便會有種莫名其妙的激動,驀地湧上心頭。
最低級數的烈酒,一拿近口邊,散發出來的酒汽,已讓人眼淚流。過量的酒精對身體有害,喝酒後之所以會心跳臉紅,就是一種防禦機制吧,是身體在警告你,「不能再多喝了」。越醇的烈酒,卻越容易入口,好像把人的防衛機制都瞞騙了,卻往往在回家路上,才忽然一陣眩暈,你於是發覺:「中招了」。《百日告別》,就是這樣一瓶醇醇的酒。
[圖片來源:電影劇照]
(文章另見於2015-12-5 《The Stand News 立場新聞》生活版,此為加長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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