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17, 2008

死亡的探思

過去的一年,多位世人敬重的名人先後逝世,近年自己亦有幾位朋友相繼離開,懷念的文字寫得多了,有朋友覺得這樣不似那個看來永遠樂觀的我,連自己也不禁問,是否已經到了某個年紀,是應該開始思考有關死亡的問題了。

喜歡研究哲學的網友JC,提出了有關死亡的討論,覺得應該是順其自然,多想無益,並提到了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看法:(大意)「我們最終都難免一死,故沉思死亡是無益的,這會泯滅人對任何人和事的興趣,唯有對外界事物抱有興趣,人才能保持精神上的健康。對死亡的恐懼心理,會使人感到自己是外在力量的奴隸,這種心理是不會產生好結果的。」*

死亡,是所有哲學家都會思索過的問題。哲人對死亡有關的種種看法,我還未達到這個層次,也許無法體會,亦難有真正的共鳴。我嘗試從自己的角度,談談對死亡的感覺。

外婆去世時,我十一歲,是我懂事後第一次面對面看到死亡,老實說,從那時開始,直到現在,我從沒有認真思考過死亡這個問題。是恃著還年青,覺得這問題離自己還很遙遠,還是刻意的迴避?

疼惜我的外婆,自小照顧我長大,她離去的時候,我的感覺是十分不捨,但卻不是悲傷,也許大家會說,我當時仍年紀小,並不真正了解死亡是什麼,故有此感覺。同樣疼惜我的祖母,在我出國留學的時候離去,在她最後的歲月裡,記憶力已嚴重退化,卻清晰地記得我這個孫兒,她逝世時,我正在地球的另一邊,無法趕及奔喪。同樣地,我沒有悲傷,只是很掛念她,想起她從前對我的疼愛。

過去一年,有四位朋友相繼離開,三位是山友,另一位是中學同學,都是相識多年,也都是英年早逝。我到靈堂致祭,亦到火葬場送別,同樣地,我沒有悲傷,只有對家屬的同情,和深深的婉惜,婉惜的是,逝者未能好好地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便要的去了。

至親好友的逝去,如果是去得突然,或有心願未了、壯志未酬的,或有是貢獻良多、深受愛戴的,生者感到婉惜,感到不捨,是人之常情,而悲痛,就是這種感覺的強烈表達。悲慟消沉,痛哭淚流,其實都只是生者對自身感受的宣洩,如果逝者能因此超脫病魔或歲月折磨的痛苦,又或去得了無牽掛,難捨之際,婉惜之餘,又為何不能為他們感到安慰呢?

大家或會覺得,親友的逝去,作為死亡的旁觀者,未必有切身的感受,而且悲慟與恐懼,亦完全是兩回事,如果面對死亡的是自己,那感覺又如何?

自己曾有過三次面對死亡的經歷。十三歲的時候,剛學會了游泳,便不知死活地游出離開海灘200多公尺的浮台。游出去的時候沒有問題,游回海灘的時候才出事,忽然感到雙腳乏力,開始下沉,喝了幾口海水,沒了頂,掙扎著浮出水面,隨即又下沉,如是者上落幾次。快將遇溺的我,心裡只是想著:「一定要游回岸上去!」結果載浮載沉之下,我還是捱得到岸,一爬上沙灘,便完全癱軟在地上,雙腿強烈抽搐,痛得淚水直流。有沒有感到死亡的恐懼?記憶中沒有,不過就因此學會了凡事不可高估計自己的能力,但亦從此每到水深沒頂的環境時,都會感到不安。

十二年之後,我已是碩士生,在一次飛往丹麥參加一個研究計劃的工作會議途中,飛機將要降落哥本哈根機場時,忽然重新上升,不停在空中打轉,機長最後向大家宣佈,飛機的輪子沒法正常伸出,只能在海面緊急降落,要大家穿好救生衣。神色凝重的空中服務員,要求剛好坐在機艙門旁邊的我,在降落後協助盡快打開艙門。與我一起往丹麥開會的,還有幾位女同事,她們都已經面色蒼白了,而我當時只是忙於想著,海水很冷,跳入海中之後如何盡快游到岸上...。結果我們沒有在海中降落,控制塔人員及時看到飛機的輪子其實已經伸出,應該只是駕駛室的指示燈出了故障而已。九霄驚魂之後,大家回憶起當時的心情,都說真的很害怕,覺得自己死定了,對於我說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都覺得難以置信。

畢業回港後,開始熱衷於野外活動,由最初的遠足,到後來的尋幽探秘、攀崖越險。在一次徒手攀崖的過程中,在幾十公尺高的懸崖上失手,腳下一滑,整個人開始下墜,佔據腦海的,是自己還有很多未完成的事,也許我的性格是只會往好處想,沒有想到會跌死,只想到殘廢了怎麼辦。幸運地,下滑了數公尺後,崖壁上的石隙剛好卡住了皮帶扣,減緩了跌勢。雖然暫時穩住了,但仍處於極危險的境地,腦中除了盤算如何脫險外,其他什麼都沒想了。自此之後,對任何危險的路線,如非絕對必要,也不會冒險了。 

經過意外之後變得謹慎,或許就是源自潛意識中對死亡的恐懼。但想深一層,自已對於生命消逝的感覺,其實是婉惜,而非恐懼。自已是個隨緣的人,對自己無法控制的事,當可以做的都做了以後,便不會再強求,只會平靜地面對,而死亡,就正屬這一類。

看到幾位朋友的忽然而去,不能不慨嘆生命的無常。人生苦短,就算能安安穩穩活到晚年,亦不過是幾十年的光景。近年已不再讓自己受困於世俗所認為人生中應該成就的事情,而是思考如何抓緊時間,趁有生之年,完成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不要在那一刻來臨之時,心存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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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羅素1935年為散文集《悠閒頌》寫的序言(Preface to In Praise of Idl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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