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05, 2014

理想書店夢



曾經在一個座談會中,聽台灣作家楊照談到如何尋找最適合自己讀的書。參加者希望他推薦一張「必讀名著」的書單,只是人生際遇各有不同,在某一段時間能讓自己深受感動、甚至於影響一些重要決定的一本書,別人讀了可能無動於衷,也很可能並非什麼經典名著。這個書單,每個人還是要自己去尋找,而逛實體書店,會是很好的起點。因為不知道自己將遇到怎麼樣的書,過程會像歷險般刺激。逛書店的樂趣,被老師一語道盡了。

對書店的著迷,自己也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當其他同齡人放學後的活動,從圍在電器店門前看電視,發展到流連於遊戲機店,自己的課餘活動,一直是蹲在書店的角落裡「打書釘」。「打書釘」的人長時間佔用了書店用來做生意的空間,而且多是只看不買,都不會受到經營者的歡迎。世事常有例外,世事也常在變,過去不會,並不等於以後都不會。

上個世紀的中國,因為戰亂或社會動盪,大批文化人南移,香港是他們往來聚散之地,理應很有條件成為文化之都,但過去卻一直被稱為「文化沙漠」。當中原因很多,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就從自己關注的書店的經營狀況來看,「文化沙漠」之名,也不是毫無根據。書籍是傳播文化的重要載體,那時候香港稱得上有規模的書店,無論是書籍的種類或藏量,卻都少得可憐。香港寸金尺土,一般店舖都不會太寬敞,賣書的利潤不多,養不起大型書店,也是現實。


Eason & Sons at O'Connell Street,  Dublin  (from Easons Ireland Facebook)

高中時到愛爾蘭求學,貴為國都的都柏林(Dublin),比起當時正值經濟起飛、並已具大都會雛型的香港,在很多方面,仍是相對的落後,但作為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喬伊斯(James Joyce)、蕭伯納(Bernard Shaw)和王爾德(Oscar Wilde)等文學巨匠的家鄉,文化氣息之濃厚,卻是香港無法比擬的。因為「打書釘」的嗜好,初到貴境,便四處找尋書店的所在,驚覺在香港所謂「大規模」的書店,無論是佔地面積還是書籍的種類和藏量,在當地都只能算是一般的社區書店,當進入市中心最大的Easons書店,更是如「大鄉里入城」。這家百多年來一直是愛爾蘭最頂級、連前美國總統克林頓也舉行過新書發行簽名會的書店,從此便成為了自己每次進城時必到之地。


畢業回港後,第一次到日本旅行,在東京新宿的紀伊國屋,再一次開了眼界:在擺放攝影書籍的架前,看到如彩虹七色排列的書脊 - 每一種顏色為主調的拍攝,都有超過一本以上的相關專書,認真細緻至此程度,相信只有日本人。分類如此精細,就算是對攝影瘋狂的人,也不一定會一一購入吧,出版商卻願意為小眾題材出書,主流書店又願意上架,甚至長期擺放,這種事情,在香港是不可思議的。


Kubrick Cafe & Bookstore, Yau Ma Tei, Hong Kong
尋找心目中的理想書店,是一個觀察書店的靈魂的過程。所謂靈魂,其實是店裡的人文氣息,除了賣的書外,也包括店員和逛書店的讀者,但最重要的,還是經營者如何實踐其經營理念,以及在發展過程中如何於本地生根、為本地文化作出貢獻。近十年間,香港人深受深圳書城這類大型書店的吸引,有見及此,香港主流書店的面積也越來越大,包羅的書籍也越來越豐富,也許因為地方寬敞了,「打書釘」的人反而起了充撐場面的作用,不再受白眼,但是書店始終脫離不了「純粹書本賣買」的模式。反觀空間窄小的樓上獨立書店,縱使容不下太多的藏書,卻往往留得住眾多寬廣的心靈,無他,店員親切體貼、能跟讀者分享如良師益友,一切都更能讓人感受到這個書店的靈魂。唯一的缺憾是有限的空間,沒法包羅更多書籍,也限制了辦文化活動的次數與人數。觀察多年,無論是當年的都柏林或東京,還是近年的香港本地書店,仍不是自己最欣賞的經營模式。

獨立記者陳曉蕾近日撰文談香港書店,提到了灣仔的「城邦」,一家頗有特色的書店:台灣著名出版社旗下的直營書店,然而經理吳芷琴卻銳意把它當作小書店來經營。城邦對待讀者的體貼,可能很多樓上小書店也自愧不如,尤其是對待記者和文化界的慷慨 - 買城邦出版的書,可以打六折,其他台版書也一律六五折。香港的記者待遇甚差,卻常要為資料搜集自費買書,作為對他們的支持,書店容許記者借書,且數目不限。當然,作為出版社旗下直營書店,擁有的資源,一般小書店是無法比擬的,但是若非有一位如此有心的經理,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城邦的規模,加上管理者的經營理念與對本地新聞工作的支持,跟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書店,似乎很接近了。的確,自己曾經是城邦的常客,甚至仍擁有一張城邦的會員卡,但說來慚愧,自從誠品書店來港開業後,便逐漸冷落了城邦。


2007年聖誕節到訪台北,有機會一訪聞名已久的誠品書店。創辦於1989年的誠品,最獨特之處,是從傳統書店「純粹書本賣買」的經營模式,進化成為一個傳承、傳播文化的角色,不單積極推廣、主導各項文化活動,也關注重要文化議題,帶動民眾的文化參與。雖然很多書店都會舉辦作家講座和簽名會,這類有利展銷的活動,近年也逐漸在香港的主流書店中流行起來,但以藝文空間、畫廊引發動態文化活動熱潮的模式,誠品是先行者。最初幾次到訪,均來去匆匆,主要還是純粹書本賣買的交易,2009年中的澎湖旅程因為颱風迫近而縮短,回到狂風暴雨中的台北,沒事可做,在誠品敦南店泡了一整天,終於完整地體驗了「誠品模式」。在地庫咖啡店吃過Bunch,隨後被一樓大堂的「游擊搖滾」小型音樂會吸引,由此認識了民謠組合「安妮朵拉」。到樓上打了三小時的書釘,又參觀了一個小型畫展,發覺肚子有點餓,到另一層吃晚餐後,再繼而打書釘,直到凌晨。十八個小時,就在敦南店渡過了。

在歐美地區,書店內舉行音樂會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書店在當中的角色,主要還是單純地作為一個臨時的表演場地。在英國,有些小書店也會在店內長期劃出一個空間作表演用途,但在亞洲地區,誠品是第一家在店內開闢文藝表演和展覽空間的書店。「誠品藝文空間」自創立以來,舉辦了數以千計的各類展覽、活動、講座與音樂會,能成為台灣文化提升的指標,甚至吸引全球華人的目光,「藝文空間」概念的成功,是主要因素。在硬體的空間規劃,軟體的中外文書種、藝術文化活動的推廣,以及複合式的經營手法上,誠品的確很成功。自己最欣賞的,是那種「書籍不僅是被陳列的貨物,而是被活化、以不同的方式來呈現,來與讀者互動、溝通的媒介」。或者這就是他們所強調的通過人、空間和活動三大元素共同營造的一種文化-「場所精神」吧。


誠品落戶香港,不少香港人引頸企盼,說了很多年,兩年前終於成為事實,在銅鑼灣的希慎廣場開業。兩年過去,作為首家海外分店,香港誠品在保留台灣風格與模式的情況下,似乎亦能尊重本地文化特質,展現出有香港特色的場所精神和經營內容,也逐漸改變香港人「求快感、淺閱讀」的快餐式閱讀文化。很可惜,曾經對誠品滿抱期望的自己,最後還是失望了。

主流書店有的是外在美,略欠內涵;獨立小書店具備內在之美,硬體卻稍遜一籌。理想的書店,一如才貌雙全的完美女子,甚是難求,一旦遇上,甚至只是接近完美的個體,都會情難自禁。誠品在選書、書價與貨架編排方面,其實一直都有遭人詬病之處,只是情到濃時,總會變得格外包容,甚至在2013年底發生了流亡作家袁紅冰揭露政治暗殺內幕及迫害藏人情況的新書《殺佛》在台被拒上架之事,也還未動搖。到今年初,香港分店開始停售「敏感」書籍、把涉及西藏人權題目的作品下架,而恰巧地,誠品正在計劃明年(2015)進軍蘇州及上海,敏感書籍下架之事,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政治考量,但自己仍一廂情願,只是痛心自己喜歡的書店,為了商業利益而背離理想、忘掉初心。

然而,讓自己徹底失望的事情,終於浮出水面:政大教授徐世榮在臉書上揭發,敏感書籍下架引發香港員工不滿,連署抗議信給董事長吳清友,公司不但不接受意見,6月24日更發內部公文下達封口令,禁止員工對外發表有關公司的言論或文章,更有員工透露,佔中書籍稍後亦會下架。台灣作家房慧真隨後也在告別誠品聲明》中證實,其實誠品早已在「聘僱契約書」中明文規定,限制員工對外發表「與公司有關」的言論或文章,去年便有一位香港員工因為接受訪問談六四及香港社運經驗,雖然並無談到任何和工作相關的事,仍被公司整肅得蠻慘,最終憤而辭職。

也許根本一開始便是只是一盤生意,一切的理想和誠意,都只是包裝和營銷手段。正如徐世榮教授所言:誠品箝制員工言論有如警備總部失卻讀書人應有格調」,對自己來說,已是一家沒有靈魂、徒具華麗軀殼的賣場。言論和出版自由,曾讓香港人引以為傲,在這個核心價值飽受摧殘的時刻,我們不需要另一家與此價值背道而馳的書店。

尋找理想書店的夢,不會停止,只是,又需要重新出發了。


(文章另見2014年7月6日<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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