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26, 2014

水城危地,劍閣天險


「岩岩梁山,積石峨峨...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立於壘疊巨石之間,仰觀岩岸崢嶸崖壁拔地而起,旋即想起晉代張載《劍閣銘》中的名句。好一個「水城劍閣」,不得不佩服遠足界前輩們對本地山水景物的貼切命名。

這裡是水口半島東南的天然岩岸、南大嶼郊野公園的一部份。香港是個海港城市,擁有總長約733 公里的海岸線,曲折而漫長,因為城市發展,天然海岸線在不斷消失。政府在1995年制定《海岸公園條例》,設立4個海岸公園和1個海岸保護區,加上部分郊野公園範圍直達海邊,對於保護僅餘的天然海岸,起了很大作用。

漫長海岸線上,東面因長年累月受猛烈風浪衝擊,形成危崖海為主的海蝕地貌,而西南面則以奇岩怪石為特色,吸引了不少喜愛尋幽訪勝的人,海岸探索,也因而成為本地野外活動的其中一種獨特形式。海岸探索,俗稱「綑邊」,是指在近海郊區或海島上,沿天然海岸線進發,探索海崖、海蝕洞、石灘等自然風景的活動。「綑邊」一詞十分形象化,「綑」,有用繩子在物件外圍繞圈、緊緊紮起之意;在衣物的滾邊鑲上滾條、稍稍露在外面作裝飾的工序,粵語是「綑邊」。參加綑邊活動,顧名思義,就是沿著海岸線行進。

天然海岸線上環境多樣,綑邊者需要克服懸崖深溝、濕滑岩面、海浪沖擊等障礙,因此這是綜合了攀岩、岩堆穿越、爬高繞行、涉渡、甚至泳渡(稱為泳綑)等形式的活動。也因為活動環境的複雜多變,潛在危險性也高,故應該只選擇在風平浪靜的日子進行,並配備充足的攀登和助浮工具,最好有小艇沿岸航行作防護和救急的準備,務求把風險降到最低。「綑邊迷」眼中,西貢糧船灣洲花山下「萬柱海岸」、大浪西灣「風琴海岸」、大鵬灣東平洲沿岸、南丫島南岸的岬角等,都是熱門勝地,有的是因為難度,有的是因為景色壯觀。大嶼山水口半島東南的鹿頸山海岸,屬較冷門的路線,原因很簡單:途中有兩處天險,只有天時地利配合得宜,方可安然渡過。

小暑後的周日,陽光猛烈,天氣酷熱,本來並不適宜在裸露的花崗岩岸上曝曬,但當日正值農曆十七中午潮水大退的日子,風平浪靜之餘,又是假日,是十分難得的「綑邊吉日」。於是,一行十二人,按計畫齊集水口村,展開鹿頸山海岸探索之旅。沿鳳凰徑第九段逆走,藍天白雲下,左邊鹿頸山上,柱般巨石屹立崗頂;沿途假蘋婆樹夾道,今年結果特別多,鮮艷的蓇葖果,如撐開朵朵紅傘,掛滿枝頭。左轉入石磴古道,拾級而下,不久便抵達籮箕灣的沙灘營地。跨過沙灘盡頭的溪澗入海口,便是巨石壘疊的岩岸起點。


大嶼山主要由花崗岩組成,鹿頸山及其沿岸,則為入侵的白堊紀石英二長岩淺色的石英二長岩是花崗岩類岩石之一,在香港分佈不廣,是由大致等量的長石、斜長石(介乎花崗岩和花崗閃長岩之間),加上較多石英(5%~20%)組成的深成岩。花崗岩類岩石頗為堅硬,本來不易風化,但因為存在節理,香港氣候潮濕炎熱,也有利化學風化,雨水在花崗岩體沿三種不同方向的節理向下滲透,節理部份慢慢被化學分解,最終被分割成為岩塊,當覆蓋表面的風化物脫落、核心石裸露,便形成千姿百態的奇岩突石。

菠蘿包石 (石英二長岩)
沒有一絲海風,也幾乎海不揚波,避免了驚濤拍岸的威脅,卻絕對不利於散熱。由於岩體積龐大,旅程一開始,便是費力的攀爬騰躍,大家不久便汗流浹背,情況跟掉進水裡,分別不大。中途經過一細小沙灘,灘後黃槿盛開,露兜樹上果實纍纍,為顏色單調的岩岸增添不少色彩。

騰躍於巨石堆中,眼前忽然一亮,原來是一塊如菠蘿包般風化裂紋的大石。奇特的「菠蘿包石」,是石英二長岩的風化產物:長期的海水沖刷,令岩塊變成渾圓的核心石,以長石為主的礦物成份,繼而嚴重流失,以至外殼線膨脹不均勻而爆裂,成有如港式菠蘿包般的外表。「菠蘿包石」的形成,須具備上列所有條件,故並不常見,西貢橋咀洲連島沙洲石灘邊上的樣本數目較多,地質公園成立初期,經過大力宣傳,名氣急升,但在鹿頸山沿岸,其實也可以找到。

半小時後,大隊到達另一個沙灘,岩咀之上,兩位釣魚郎正在下竿垂釣。從水口村進來的車道,盡道處便是連接沙灘的小路,他們便是從這裡下來的,省了不必要的攀爬,我們是專誠來綑邊的,當然不會「偷懶」。釣魚郎的運氣似乎不太好,決定轉移陣地,跟我們一起上路,沿著岩岸向東面走。

烈日下在岩岸上行走,如熱鍋上的螞蟻,部分隊友早已按捺不住,跳入海中降溫。不久來到一寬廣石台,幾乎呈完全水平狀,且大得可容百人。釣魚郎隨即在近海處用竹枝架成三腳架,撐起魚竿,似乎是找到理想的下竿處了。石台已有名為「石廣場」,我等嫌太平凡,即興取名「釣魚台」。「釣魚台」四周,不少趣怪石景,加點想像,便可一一命名。近海一石,型如鼠,有眼有耳,嘴巴尖尖,下方有小石若穀粒,「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不期然想起詩經國風魏風中的詩句。近山處一巨型岩板斜立如牆,近邊緣處有石孔三個,是海水侵蝕的產物,早有前輩以「連環孔」命名,隊友把雙手及頭穿入石孔後,極像古代被上枷的犯人,以「石枷」命名,似乎更加貼切。

岩岸上巨石嵯峨,疊成洞壑,盛夏烈日無風,洞中卻陰涼,是躲避烈陽的理想位置。午飯時間雖然未到,大家已急不急待,鑽入洞裡,開始午休。洞外大幅板岩坡,石隙中竟有清泉流淌,以手舀水擦臉,何等快哉。翻過卵石灘,高繞過海蝕溝,迎面而來的,是一道氣勢磅礡的崖峽深壑,終於到了今天的戲肉 -「水城」。山東蓬萊市北瀕海的丹崖山東側,屹立著一座明代城寨,名「蓬萊水城」,明代名將戚繼光曾在此訓練水軍,是中國現存最完整的古代水軍基地。三華里長的城牆,沿著丹崖絕壁修築,負山控海,形勢險峻;北門為水門,築有高大閘門,供船隻進出。眼前景物,崖壁上滿佈方格形節理,如石砌城牆;石牆之上,右立劍脊如刀削,左掛水簾若飛絮,瀑下成潭;中間有高窄岩穴如城門,「水城」之名,應是由此而來。石牆之下,海溝深如護城河,漲潮之際,溝內波濤洶湧,難以跨越,幸好午後正值大退,溝底礫塊盡露,加上無風,只兩三下起落,便過了天險。若遇潮漲,則只能沿劍脊直攀上石牆頂,避開海溝。

「水城」

石牆頂上,有巨石夾峙成窄門,原來蓬萊水城之南,也另設陸上城門「振揚門」,可謂巧合。石門之後,崖壁再次中斷,這裡才是真正的難關所在,絕壁上的劍閣」。比起「水城」,「劍閣」之名更為家傳戶曉,皆因它來自四川劍閣縣境內之古蜀道咽喉「劍門關」,三國時諸葛亮在此鑿設劍棧道,成為川陜間主要通道,漢中失守後,姜維亦曾退守劍,以拒魏軍。鹿頸山岩岸的劍閣」,當然無法跟四川的天險相比,但遠足界前輩以此命名,必有原因。首先,此處崖壁節理垂直而密集,如千把插天薄屻,緊貼排列成牆。「劍」上唯一通道,是一垂直岩,要逃出生天,須沿岩罅攀降至崖下海溝,張載《劍閣銘》下半篇中的「一人荷戟,萬夫趑趄」,是最好的形容。我們早知天險所在,已備登山繩索、扁帶等工具,在下攀時作防護之用。綁設好下降繩索之際,一片烏雲滾滾而來,大雨隨即飄至,暑氣全消之餘,卻也令崖壁濕滑,大大增加了下攀難度。幸好隊友們均具攀石經驗,過程中步步為營,卻是有驚無險。潮汐大退,橫越「劍」下之壕溝,亦沒多少難度了。


「劍閣」

平安渡過了「水城」、「劍閣」兩個天險之後,路程只是走了一半,若要趕及日落前到達終點水口灣,必須加緊努力。因為趕路,沿途大大小小的石景,金龜背鰲魚、鳥岩、層層疊石塔、鸚鵡石只好擦身而過。接近水口灣,腳下岩石明顯地從灰白色轉為淡紅色,我們已進入了中生代上侏羅紀的「鹽田仔組」岩層,淡紅色彩,來自當中的火山灰粗晶屑凝灰岩。



日落之前,終於到達水口灣,潮汐大退後露出的大片泥灘,滿佈著前來挖蜆的遊人。這片遮蔽的海灣,是兩條淡水溪流的下游,一個鹹淡水交界的沙坪潮水含氧量高,加上有機碎屑累積豐富,讓這裡擁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更重要的,這裡也是馬蹄蟹重要的繁殖地。雖然水口灣北岸屬郊遊公園範圍,泥灘卻是不受任何保護,漁農自然護理署曾考慮把水口灣列入「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唯因居民強烈反對而擱置。近年慕名蜂擁而至的遊人越來越多,盛夏時每逢水退的周末日子,很多時有近千人擠在泥灘上挖蜆。靠海吃海,原是村民跟大自然的正常互動;釣魚挖蜆,也被視為城市人正常的野外活動;但是無節制的過度捕採,卻對生態造成無可挽回的負面影響。日落的泥灘上,細水彎曲流長,倒映著閃爍金光;潮水留下層層疊疊的圖案、動物爬行劃出彎彎曲曲的痕跡,都是一幅幅充滿生機的天然圖畫。但願這些值得我們珍惜的美麗圖畫,都可以完整地保留給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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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參與海岸探索活動,需要具備經驗,也有潛在危險,除了選擇風平浪靜的日子,也要配備充足攀登工具。「水城劍閣」路線,絕對不適合在潮漲期間造訪。

(文章另見2014年7月26日<主場新聞>,不過,<主場新聞>同日關閉,因此文章只貼了6小時。場雖然不在,人還在。文,還是會繼續寫。)


Friday, July 18, 2014

Saturday, July 12, 2014

嶼南考古



郊野公園,不只是行山燒烤的地方,認識大自然之餘,也可以學習歷史。
一篇舊文,修改後重貼,希望為保衛大嶼山和郊野公園的今天,注入新意義。


說起到郊野公園,大家多會想到登山遠足;不愛運動的朋友,也許是燒烤場和野餐地點;欣賞大自然,從中學習知識與保肓概念,是近年熱門活動。康樂及保育,的確是最初政府建立郊野公園的目的,也大力推廣,但其實,跟早年在境內登山涉水的前輩們談起,訪古,也是他們熱衷的活動內容。

殖民時代的香港,是難民尋找庇護的中轉地,政府刻意淡化歷史,研究被殖民者原本的根、強迫割讓的實情,並不討好;況且過客的心態、無根的感覺,也讓人對這片土地難有歸屬感。經濟起飛的年代,積聚財富是這一代人的生活目標,舊的毀了,不會留戀,也不惋惜,新的建立,才讓他們興奮。土生土長的年青一代開始對自己成長的地方有歸屬感,也希望發掘本土歷史上的空白,專注於不同領域的本地歷史興趣組織,近年紛紛出現,組織與參與者,更以年青人為多。

郊野公園之內,不少地方曾是先民的活動範圍,很多時候,遠足徑旁,便是認識歷史的好地方,例如最容易看到、卻又最被忽略的石蹬古道。被譽為「香港最後的綠色寶庫」的大嶼山,是其中一處訪古勝地,路線之一,是從石壁水塘大壩西端的巴士站出發,沿引水道西走。這是鳳凰徑的第八段,水泥車道,資深遠足人士肯定覺得沉悶,對於一般郊遊者來說,卻是平順易走。這一段,沿途不少古蹟:新石器時代的石圓環、清雍正年代的分流炮台,均為法定古蹟。今次的目的,是香港新界被強佔的歷史,同行的,是歷史研究社的幾位年青骨幹。




1894年,港督羅便臣發出第一封拓展土地信件,認為香港邊界應推至大鵬灣,並伸延到後海灣,橫瀾、大嶼山及香港三英里以內的所有海島,均應割讓給英國。1898年4月,法國強迫清政府租借廣州灣,英國馬上以此舉威脅到香港的安全為理由,要求拓展香港界址以保香港安全,駐華公使竇納樂(C. W. MacDonnell)向李鴻章正式提出。1898年6月9日,《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在北京簽訂,7月1日起生效,租期99年,於是深圳河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龍半島地區,以及附近大小200多個島嶼,就被強行劃入英國管治範圍,稱為『新界』。1902年,清政府派出官員與英軍於大嶼山勘明界址,並分別於大澳寶珠潭及石壁近狗嶺涌處,豎立了界碑,俗稱嶼北界碑及嶼南界碑。


嶼南界碑中文碑文朱砂拓片(局部)
界碑上分別刻有中英文字,但經百多年風吹雨打的侵蝕,字跡漸見模糊,歷史研究社的同仁希望以拓印的方式,把這一段歷史保存下來。拓碑的工作,原是一門專業的傳統手藝,而且較難掌握,研究社的朋友,在向前輩請教過有關技巧,再經過反覆試驗後,研究出自己的一套方法,用較易控制的朱砂,代替容易化開的墨汁。到達界碑所在地,固然要長途跋涉,拓碑的過程,也很花時間和心機。在現場努力了近五小時,才完成了工作。跟隨我們一起出發的,還有兩位收集有關資料的傳媒朋友,為了不讓她們久等,我帶她們出發到是日活動的另一個內容,尋訪一座禪寺的遺址。

這座位於嶼西的禪院,歷史不短,卻沒有詳細文字記載。據說原本的建築頗見規模,後來卻被侵港日軍破壞,並遭地方惡棍多番盜竊,終告廢棄,最後完全倒塌,湮沒於密林之中。多年前曾隨前輩訪查遺址,所以今次帶路這個責任,便落在我身上,除了拍攝照片,還會用GPS記錄正確位置。事隔多年,老實說,我只記得大概位置,到了現場的一大片的密林前,正準備入林搜索,發現有前人留下的路標。路標其實也放得不大正確,在樹林中,看不見我以前見過的寺門遺跡,卻看見一堆堆以前沒有留意到的灰磚,亦感覺到現場被清理過,灌木雜草不像以前般茂密。找不到寺門遺跡,於是向另一個方向搜索,忽然見到林中棄用了的非法入境者的簡陋帳篷,終於明白了現場被清理過的原因,期望重新找到的寺門遺跡,亦在不遠處的林中。



立即走出樹林,通知在林外等候的會友和傳媒朋友。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是第一次見到遺址,雖然已經完全倒塌,但散落地上的柱石斷碑,在密林的保護下,似是在昨日才倒下的樣子,無不唧唧稱奇。一對石門聯,雖然斷成三截,刻上的文字,依然清晰,是今次拍攝的目標,掃走覆蓋的泥土和枯葉,以不同的角度拍攝完後,時間已不早,便準備離開,料不到更大的發現,還在後頭。當大家準備離開時,我發覺對聯的大字旁,好像還有一些小字,心血來潮,覺得應該會有些有用的資料,於是便再仔細清理泥土,文字刻得很淺,部份已經模糊,卻赫然發覺是『癸卯廿九年』幾個字。現存的文字,對禪院的興建年代沒有記錄,我對干支甲子年的換算不太熟悉,一時也說不出是公元多少年,只覺得是接近一百年吧,只是納悶,既然癸卯己指示年份,為何又多此一舉,刻上『廿九年』,正猜想可能是1929年,忽然想起可能與皇帝的年號有關,急忙再清理出更大的面積,『光緒』二字,便出現在眼前。之後的查證,清光緒廿九年,即是1903年,正是癸卯年。寺院未必是與寺門同時興建,但會比寺門更早存在,即是也可以推斷,禪院應該有過百年的歷史。



旁觀的傳媒朋友說,我們當時雙眼發光的表情,教人難忘,從我們的喜悅中,似乎可以明白,為什麼這些通常是年長學者才有興趣的活動,會對我們有這樣的吸引力。繼續細心清理,連原本只是旁觀的傳媒朋友們,也一起幫忙,陸續見到的,是模糊不清的字,大概辨認出,是捐獻建立寺門的善信的名字,而且不少是附近村落的姓氏,推測禪院應該會與附近村民有頗密切的關係。一百年的歷史,在歷史學家的眼中,是微不足道,但當我們發覺,身邊的古蹟,幾乎已被拆得一乾二淨,一百年的古物,還是值得珍惜,這也是作為香港人的可悲之處。


大嶼山是香港的綠色寶庫,其實也是一個歷史遺跡的寶庫。有人說,歷史是前進的包袱,美國是個沒有歷史的國家,所以沒有包袱,可以大步前進,高速發展。只是,歷史往往是在重複,沒有歷史的借鑒,又或者拒絕吸取歷史的教訓,都會讓人重蹈歷史災難的覆轍。


(文章另見2014年7月12日<主場新聞>)

Friday, July 11, 2014

看見台灣的美麗與哀愁



影片一開始,伴隨著動人的音樂,台灣的壯麗風景,在畫面一一展現。無緣無故地,一陣陣的感動,在心中泛起。
 
當然,世上並沒有無緣無故的事和物。大自然的壯麗,總能讓我感動,而這些地方,很多都是自己親身到過的,更加倍感親切。正如吳念真老師在旁白中說,很少人曾經從這個高度俯瞰台灣,看一些自己熟悉、但卻又從未見過的美,自然更加懾人心魄。
 
影片在台灣上映多時,叫好叫座,在香港上映,卻似乎遙遙無期;故去年在台灣旅行時,曾經打算抽空觀賞。現在回望,慶幸自己最終還是等到完成了單車環島之旅後的今天,才來觀看。
 
到台灣旅行的香港人,大都只為吃喝玩樂,就像自己,早幾年多次到台灣,也只為登山,只看到台灣美的一面。當香港觀眾看到《看見台灣》中的寶島美景,跟看其他地方的風光片,感覺上沒大分別,讚嘆之後,也許便沒有其他了。



 


 
然而,影片中呈現的傷痕:台西海岸水淹孤墳、桃園觀音海岸的污染、蘇花海岸的水泥廠、麥寮六輕人工島、淤積的萬大水庫、貢寮與墾丁的核電廠房等等,卻也全是自己在環島途中曾目睹的景象,產生的震撼,程度絕對比壯美風景更甚。看見台灣,也從中看見香港,「假裝沒看見,還自以為活得很好」不也是很多香港人的寫照嗎?
 
正正因為曾經單車環島,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台灣的美麗與哀愁。



雲林麥寮鄉                                                                      台西鄉沿海墳地
和平水泥廠區 - 蘇花海岸                                               貢寮區福隆沙灘與核四電廠
 
萬大水庫淤積區域                                                           員林工業區




Saturday, July 05, 2014

理想書店夢



曾經在一個座談會中,聽台灣作家楊照談到如何尋找最適合自己讀的書。參加者希望他推薦一張「必讀名著」的書單,只是人生際遇各有不同,在某一段時間能讓自己深受感動、甚至於影響一些重要決定的一本書,別人讀了可能無動於衷,也很可能並非什麼經典名著。這個書單,每個人還是要自己去尋找,而逛實體書店,會是很好的起點。因為不知道自己將遇到怎麼樣的書,過程會像歷險般刺激。逛書店的樂趣,被老師一語道盡了。

對書店的著迷,自己也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當其他同齡人放學後的活動,從圍在電器店門前看電視,發展到流連於遊戲機店,自己的課餘活動,一直是蹲在書店的角落裡「打書釘」。「打書釘」的人長時間佔用了書店用來做生意的空間,而且多是只看不買,都不會受到經營者的歡迎。世事常有例外,世事也常在變,過去不會,並不等於以後都不會。

上個世紀的中國,因為戰亂或社會動盪,大批文化人南移,香港是他們往來聚散之地,理應很有條件成為文化之都,但過去卻一直被稱為「文化沙漠」。當中原因很多,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就從自己關注的書店的經營狀況來看,「文化沙漠」之名,也不是毫無根據。書籍是傳播文化的重要載體,那時候香港稱得上有規模的書店,無論是書籍的種類或藏量,卻都少得可憐。香港寸金尺土,一般店舖都不會太寬敞,賣書的利潤不多,養不起大型書店,也是現實。


Eason & Sons at O'Connell Street,  Dublin  (from Easons Ireland Facebook)

高中時到愛爾蘭求學,貴為國都的都柏林(Dublin),比起當時正值經濟起飛、並已具大都會雛型的香港,在很多方面,仍是相對的落後,但作為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喬伊斯(James Joyce)、蕭伯納(Bernard Shaw)和王爾德(Oscar Wilde)等文學巨匠的家鄉,文化氣息之濃厚,卻是香港無法比擬的。因為「打書釘」的嗜好,初到貴境,便四處找尋書店的所在,驚覺在香港所謂「大規模」的書店,無論是佔地面積還是書籍的種類和藏量,在當地都只能算是一般的社區書店,當進入市中心最大的Easons書店,更是如「大鄉里入城」。這家百多年來一直是愛爾蘭最頂級、連前美國總統克林頓也舉行過新書發行簽名會的書店,從此便成為了自己每次進城時必到之地。


畢業回港後,第一次到日本旅行,在東京新宿的紀伊國屋,再一次開了眼界:在擺放攝影書籍的架前,看到如彩虹七色排列的書脊 - 每一種顏色為主調的拍攝,都有超過一本以上的相關專書,認真細緻至此程度,相信只有日本人。分類如此精細,就算是對攝影瘋狂的人,也不一定會一一購入吧,出版商卻願意為小眾題材出書,主流書店又願意上架,甚至長期擺放,這種事情,在香港是不可思議的。


Kubrick Cafe & Bookstore, Yau Ma Tei, Hong Kong
尋找心目中的理想書店,是一個觀察書店的靈魂的過程。所謂靈魂,其實是店裡的人文氣息,除了賣的書外,也包括店員和逛書店的讀者,但最重要的,還是經營者如何實踐其經營理念,以及在發展過程中如何於本地生根、為本地文化作出貢獻。近十年間,香港人深受深圳書城這類大型書店的吸引,有見及此,香港主流書店的面積也越來越大,包羅的書籍也越來越豐富,也許因為地方寬敞了,「打書釘」的人反而起了充撐場面的作用,不再受白眼,但是書店始終脫離不了「純粹書本賣買」的模式。反觀空間窄小的樓上獨立書店,縱使容不下太多的藏書,卻往往留得住眾多寬廣的心靈,無他,店員親切體貼、能跟讀者分享如良師益友,一切都更能讓人感受到這個書店的靈魂。唯一的缺憾是有限的空間,沒法包羅更多書籍,也限制了辦文化活動的次數與人數。觀察多年,無論是當年的都柏林或東京,還是近年的香港本地書店,仍不是自己最欣賞的經營模式。

獨立記者陳曉蕾近日撰文談香港書店,提到了灣仔的「城邦」,一家頗有特色的書店:台灣著名出版社旗下的直營書店,然而經理吳芷琴卻銳意把它當作小書店來經營。城邦對待讀者的體貼,可能很多樓上小書店也自愧不如,尤其是對待記者和文化界的慷慨 - 買城邦出版的書,可以打六折,其他台版書也一律六五折。香港的記者待遇甚差,卻常要為資料搜集自費買書,作為對他們的支持,書店容許記者借書,且數目不限。當然,作為出版社旗下直營書店,擁有的資源,一般小書店是無法比擬的,但是若非有一位如此有心的經理,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城邦的規模,加上管理者的經營理念與對本地新聞工作的支持,跟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書店,似乎很接近了。的確,自己曾經是城邦的常客,甚至仍擁有一張城邦的會員卡,但說來慚愧,自從誠品書店來港開業後,便逐漸冷落了城邦。


2007年聖誕節到訪台北,有機會一訪聞名已久的誠品書店。創辦於1989年的誠品,最獨特之處,是從傳統書店「純粹書本賣買」的經營模式,進化成為一個傳承、傳播文化的角色,不單積極推廣、主導各項文化活動,也關注重要文化議題,帶動民眾的文化參與。雖然很多書店都會舉辦作家講座和簽名會,這類有利展銷的活動,近年也逐漸在香港的主流書店中流行起來,但以藝文空間、畫廊引發動態文化活動熱潮的模式,誠品是先行者。最初幾次到訪,均來去匆匆,主要還是純粹書本賣買的交易,2009年中的澎湖旅程因為颱風迫近而縮短,回到狂風暴雨中的台北,沒事可做,在誠品敦南店泡了一整天,終於完整地體驗了「誠品模式」。在地庫咖啡店吃過Bunch,隨後被一樓大堂的「游擊搖滾」小型音樂會吸引,由此認識了民謠組合「安妮朵拉」。到樓上打了三小時的書釘,又參觀了一個小型畫展,發覺肚子有點餓,到另一層吃晚餐後,再繼而打書釘,直到凌晨。十八個小時,就在敦南店渡過了。

在歐美地區,書店內舉行音樂會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書店在當中的角色,主要還是單純地作為一個臨時的表演場地。在英國,有些小書店也會在店內長期劃出一個空間作表演用途,但在亞洲地區,誠品是第一家在店內開闢文藝表演和展覽空間的書店。「誠品藝文空間」自創立以來,舉辦了數以千計的各類展覽、活動、講座與音樂會,能成為台灣文化提升的指標,甚至吸引全球華人的目光,「藝文空間」概念的成功,是主要因素。在硬體的空間規劃,軟體的中外文書種、藝術文化活動的推廣,以及複合式的經營手法上,誠品的確很成功。自己最欣賞的,是那種「書籍不僅是被陳列的貨物,而是被活化、以不同的方式來呈現,來與讀者互動、溝通的媒介」。或者這就是他們所強調的通過人、空間和活動三大元素共同營造的一種文化-「場所精神」吧。


誠品落戶香港,不少香港人引頸企盼,說了很多年,兩年前終於成為事實,在銅鑼灣的希慎廣場開業。兩年過去,作為首家海外分店,香港誠品在保留台灣風格與模式的情況下,似乎亦能尊重本地文化特質,展現出有香港特色的場所精神和經營內容,也逐漸改變香港人「求快感、淺閱讀」的快餐式閱讀文化。很可惜,曾經對誠品滿抱期望的自己,最後還是失望了。

主流書店有的是外在美,略欠內涵;獨立小書店具備內在之美,硬體卻稍遜一籌。理想的書店,一如才貌雙全的完美女子,甚是難求,一旦遇上,甚至只是接近完美的個體,都會情難自禁。誠品在選書、書價與貨架編排方面,其實一直都有遭人詬病之處,只是情到濃時,總會變得格外包容,甚至在2013年底發生了流亡作家袁紅冰揭露政治暗殺內幕及迫害藏人情況的新書《殺佛》在台被拒上架之事,也還未動搖。到今年初,香港分店開始停售「敏感」書籍、把涉及西藏人權題目的作品下架,而恰巧地,誠品正在計劃明年(2015)進軍蘇州及上海,敏感書籍下架之事,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政治考量,但自己仍一廂情願,只是痛心自己喜歡的書店,為了商業利益而背離理想、忘掉初心。

然而,讓自己徹底失望的事情,終於浮出水面:政大教授徐世榮在臉書上揭發,敏感書籍下架引發香港員工不滿,連署抗議信給董事長吳清友,公司不但不接受意見,6月24日更發內部公文下達封口令,禁止員工對外發表有關公司的言論或文章,更有員工透露,佔中書籍稍後亦會下架。台灣作家房慧真隨後也在告別誠品聲明》中證實,其實誠品早已在「聘僱契約書」中明文規定,限制員工對外發表「與公司有關」的言論或文章,去年便有一位香港員工因為接受訪問談六四及香港社運經驗,雖然並無談到任何和工作相關的事,仍被公司整肅得蠻慘,最終憤而辭職。

也許根本一開始便是只是一盤生意,一切的理想和誠意,都只是包裝和營銷手段。正如徐世榮教授所言:誠品箝制員工言論有如警備總部失卻讀書人應有格調」,對自己來說,已是一家沒有靈魂、徒具華麗軀殼的賣場。言論和出版自由,曾讓香港人引以為傲,在這個核心價值飽受摧殘的時刻,我們不需要另一家與此價值背道而馳的書店。

尋找理想書店的夢,不會停止,只是,又需要重新出發了。


(文章另見2014年7月6日<主場新聞>)

Friday, July 04, 2014

丁麵與春包



在高雄市的一條小巷中,有家店面不大起眼的咖啡小店,在台灣旅行的時候,曾經兩度光顧,也有向朋友推薦。台灣動保界的朋友,對這家店大概不會陌生,皆因小店的主理人,是長期熱心拯救流浪動物和推廣生命教育的繪本作家李瑾倫老師。瑾倫老師身體力行,一直努力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貓狗提供棲身之所,店裡菜單上的食品,均以牠們的名字命名;「本東咖啡」的店名,也是來自其中一隻黑貓的名字。當然,這並不是本東咖啡唯一吸引之處,選用安全健康的材料,提供簡單但可口、且充滿家的味道的料理,也是大家喜歡光顧的原因。「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的蔬菜、鳳林「美好花生」的花生醬,還有「X春」的麵包等,這些品牌,都是台灣消費者的信心保障。

近日瑾倫老師在臉書上表示,收到來自麵包店的電話,讓她感到困擾:店長要求她不要在菜單裡註明使用「X春麵包」作三文治,因為麵包店的名字有經紀公司管理與專利保護。在菜單上註明材料來源,原本只是很單純的讓顧客吃得安心,同時表示這樣的產品值得信任和推薦,也是一種好意的免費廣告。小店本身有口碑,麵包店品牌形象亦會加分,卻被指責觸法,難怪老師會感到沮喪。麵包店也有註明他們用的是哪裡產的黑糖和鳳梨,為什麼卻禁止別人說明用的是他們的麵包?這有點令人費解吧。我在臉書上留言:「既然這麼怕别人沾他們的光,老師妳改用别家的麵包,再把菜單改成『絶對不是X春麵包』好了。」

這種建議,當然只是戲言。自己並不熟悉台灣的專利法,也對品牌營銷一竅不通(有機會一定要請教一下「主場」Blog友徐緣),不過也能理解,麵包店的考慮,是一種保護自己品牌的手法。有臉友提到,站在麵包店的立場想,產品被用來加工販售,在沒有簽訂合約的情況下,沒法要求加工者長期保證全部麵包材料都是來自他們的廠房。在競爭激烈的營商環境中,不容有失,也許一切都只能往負面方向想,尤其是已被掛上了響噹噹的「麵包界精品」招牌,萬一三文治出了問題,不明事理的消費者便有「X春麵包有問題」的錯覺。但也有剛好在上專利法課程的臉友指出,這並不是盜用名字,也跟專利無關,只是商標的問題,不過這樣使用,也沒有侵害商標(參見台灣商標法第36條第1項第1款)。註明來源的做法既屬慣常亦是非觸法,但既然專利擁有者有意見,瑾倫老師亦非圖他們的什麼,故決定改用其他牌子的麵包。只不過,社會上越來越少的善意的互利互信,在滴水不漏的缜密商業計算下,更加顯得多餘了。

麵包店的做法,讓我想起一個香港人都熟悉的相似個案。香港的特色平民食品中,有一種以即食(方便)麵為主要材料的料理,泡製出湯麵和「撈麵」,可配搭各種其他的食材和調味方式,幾乎所有茶餐廳都可以吃得到。方便麵可以是任何牌子,但卻以日本日清食品出品的「出前一丁」為最「高級」,售價一般要貴三、四塊錢。因為價錢不同,茶餐廳的菜牌上一定會說明用的是「出前一丁」麵,甚至用上「撈丁」這個專有名詞。擁有「出前一丁」品牌的日清食品,有沒有禁止茶餐廳註明和使用這個專利名字?從來沒有。我甚至懷疑,這是否故意的,其實是一種品牌營銷手法,因為現實情況是,「出前一丁」的身價被抬高了,在香港消費者眼中,肯定高於所有其他即食麵品牌。

不能說麵包店對品牌專利的堅持有錯,只是,可以有更高明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