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很愛乘山頂纜車,但那時候乘纜車的機會,其實並不多。香港島的登山纜車,是城中現存最古老的公共交通工具之一,也是國際馳名的旅遊景點。不過與價廉物美的電車不同,纜車過往只是居於半山的富豪貴族的交通工具,雖然早已經平民化,車票的價錢,卻一直都不便宜,小時候家中並不富裕,故也只能偶爾一次而已。
現在乘纜車登山的,大多是遊客,為的也許是古老車廂中那充滿歷史和昔日殖民地風情的感覺,也可能是車軌陡斜得幾乎是垂直上升的刺激感,不過更多的是為了未段車廂衝出叢林時豁然然展現眼前的迷人維港風光。兒時乘纜車的目的就比較簡單 - 只是想看看能否在行車途中碰巧看到正在工作中的大表兄,向他揮揮手。
人稱「光叔」的大表兄(很慚愧,因為自己在攀山界的資歷尚淺,竟然一直不知道他這響噹噹的名號),是我二姑母的長子,我一向稱他為「祖表哥」。父親與姑母年齡相差頗遠,小時候又是由她照顧長大的,所以跟這位二姐的感情最要好,他與大表兄,更是像兄弟多於像舅父和外甥。記得小時候,每逢周未,就會有些大哥哥大姐姐來家裡玩,又或者一起去遠足郊遊。那個年代的年青人,關心社會和自己國家的發展,父親、大表兄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大學生,也就經常聚在一起討論和研究時事,我們狹小的家,就成了一眾年青人的聚腳地。我這位大表兄,在大學生群中,雖然學歷最低,卻是不卑不亢,永遠充滿自信心;做事熱心,卻永不搶風頭。昔日的大哥哥大姐姐,早已事業有成、兒女成群,不少更是業界中的翹楚,而每年百忙中抽閒牽頭聯繫搞聚會的,依然是大表兄。
2008 年,山頂纜車慶祝120 歲生辰,在纜車公司服務了三十八年的大表兄,一時之間成了傳媒訪問的焦點。大表兄二十歲加入纜車公司,從售票員做起,升至車長, 再到當上工程師,他的黃金歲月,見證了纜車發展的滄海桑田。大表兄學歷不高,但肯幹肯捱苦,自強不息,成為了公司不可缺少的重要一員。三十八年來,山頂纜車大致運作暢順,除了在七十年代雨災引發山泥傾瀉,需要通宵搶修四日四夜外,記憶中沒有出過什麼大亂子,對於這古老的交通系統的暢順運作,作為主工程師的大表兄,可以說是貢獻了畢生的精力,纜車公司在百二年慶典時把他推出前台作「生招牌」,確是實至名歸的不二之選。雖然有一位貴為香港纜車運輸歷史「活字典」的大表兄,小時候卻一直只知道他在纜車公司工作,經常要加班加點,責任重大。對我來說,能在乘纜車途中見到他,在眾乘客面前向他揮揮手,已是最值得高興和驕傲的事了。
年近六十,大表兄從來總是活力十足,除了是親戚聚會外,與他碰面,多是在山野中遠足和比賽的時候,又或者是出席登山遠足界聯歡活動的場合。愛山之人,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勞損傷患吧,只是絕對想不到,一向健康的大表兄竟會與惡疾扯上關係。也許是環境的污染,也許是長期的勞累所致,年中時姑母忽然向父親透露,大表兄被診斷出已到了肝癌未期。可是性格堅強、一向先為別人著想的他,決不讓病況影響到任何人,不想別人為他憂心,除了幾位至親外,一直不讓任何親友知悉。我雖然知道了情況,卻仍要裝作不知情,無法名正言順的探病,看著他從前那高大矯健的身軀,在萎頓枯竭,實在教人心酸。在我離開香港到尼泊爾登山之前,大表兄的兒子為他慶祝了六十大壽,不過大部份到臨的親戚依然不知道,這可能是與他最後一次的相聚了。我還在想,外遊回港後定要趕緊去探望大表兄,否則可能機會不多了,怎料在星期六剛回到家,便從母親口中得到消息,他已在我離港期間、十一月二十七日的傍晚,在養和醫院與世長辭了。
回港後的第二天,就在那夕陽西下、華燈初上之際,我又來到了花園道上的纜車總站,再一次乘纜車登上扯旗山頂。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在這裡找回些什麼,也許只是想懷愐一下兒時那種單純的期望和歡樂的感覺。幾乎是畢直攀升的纜車,沒有迂迴曲折的繞行兜圈,只是向著山頂的終站一直向上、努力攀登,日復日,年復年,雖是已屆高齡,依然從不間斷地為民服務,默默地把人們從低處送上高峰。山頂纜車的精神,也就是大表兄的為人宗旨吧。
車廂越過那早已不再停車上落客的中途站,無人的月台上,彷彿又見到大表兄從前那高大的身影,他應可不用再為這索道的運轉而牽腸掛肚了吧。夕陽中,依稀看見他騎上了一直伴他奔走四方的摩托車,向我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心情輕快地,乘著風,向著遠方的彩霞疾馳而去。
別了,祖表哥。
《江城子》- 悼表兄念祖 (仿蘇軾「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情同兄長少年時,四十載,自難忘。
馳騁山林,桃李散芬芳,相逢多是山中遇,笑滿面,鬢如霜。
躊躇輪索登爐峰,月台上,杳仙蹤,揮手無言,鐵騎遠方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殘陽淚,映華燈。
馳騁山林,桃李散芬芳,相逢多是山中遇,笑滿面,鬢如霜。
躊躇輪索登爐峰,月台上,杳仙蹤,揮手無言,鐵騎遠方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殘陽淚,映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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