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3, 2012

碧海‧藍天‧擎天柱


在香港東面海域,有一群小島嶼,二十多個圓圓矮矮的岩島和礁排,遠看如浮於碧波之上的一盤水果。從前的漁民為地方命名,簡單直接,看見形似什麼日常物品,便叫什麼。這盤「水果」,順理成章,便叫「果盤洲」,後來才簡化為「果洲」。群島中最大兩島,一南一北,分別稱為南果洲與北果洲。

上世紀六十年代,遠足界名宿李君毅先生倡議賞遊境內四處最突出的自然風光勝景,並命名為「四大野外奇觀」。四大奇觀中的「東海崖洞」,除了甕缸群島中相鄰的諸島,也包括了五公里外的果洲群島,皆因它們「賴以成名」的自然奇觀,都是島上滿佈擎天的六角形岩柱。

果洲群島,一直是本地自然愛好者的熱門目的地,就連一般的市民也一樣趨之若騖,前往果洲群島的假日旅遊團,一般都很快爆滿。六角形岩柱的奇觀,自然吸引,但萬宜水庫一帶的海岸,也有壯觀的岩柱,為何大家都捨易取難?

上一次登遊果洲,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要到達孤懸於東海中心的果洲群島,唯一的途徑,是乘船。由於果洲群島缺乏屏障,而且距陸地頗遠,作為常規旅遊線路,經常受到海上風向及水流的限制,稍有風浪,便無法接近,在經常吹強烈東北季候風的冬天,更是想也不用想。就算勉強駛近,也難以登岸,莫說乘小艇穿越海洞。香港的夏日雖長,但也常有颱風,要碰上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更是難上加難。過去幾年來多次計劃果洲群島的行程,最終都因為天氣的問題而失敗。因為風浪,所以難以成功訪遊,也正因為難,所以特別為吸引。經常的風高浪急,卻是增加果洲群島的魅力的其中一個原因:柱岩的垂直節理,易受海浪侵蝕,這裡的海蝕洞特別多。

颱風「啟德」掠過香港,沒有帶來太強的風雨,隨後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天。雖然日麗,但不算風和,海上仍吹著二級的南風。我們再次出海,從西貢向果洲群島進發,航程還算順利,避開風浪較大的南岸,在果洲灣靠岸,終於再次登上了南果洲。

島上最觸目的地標,肯定是貫穿南北的「虎口大洞」,不過南岸三龍口的三叉洞、迴流洞及天梯洞等貫穿東西的海蝕洞,才是我等喜愛尋幽探勝者的樂園。天梯洞有天然秘道上通崖頂,迴流洞內有龍頭石,有三個出口的三叉洞最為奇特,洞道成「Y」字形。從前曾試過在風平浪靜的日子,乘小艇穿遊三叉洞、從天梯洞攀上崖頂、涉水穿越迴流洞,可惜這次風浪頗大,只能在洞外張望。


雖然無法穿洞,南果洲上仍有不少引人入勝的風光。我們在「虎口大洞」往北進發,攀上吹風坳,直向島北的遮流角進發。沿途俯瞰兩旁的崩崖亂墜與大小礁排。大大小小的礁排,多呈三角椎形,也許有人也許會問,為什麼看不到岩柱?表面看似是雜亂無章的凹凸嶙峋,細看之下,其實是規則的六角形 - 我們看到的,是岩柱群的橫切面呢。看見這如荔枝殼般的岩面,便容易會明白,為什麼從前福建的漁民會稱果洲做「荔枝嶼」。


要看典型的岩柱群,北果洲是比較適合的地方。下午從南果洲轉戰北果洲,在島西北岸的小碼頭登陸。這是為方便維修島上燈塔而建的簡陋碼頭,有水泥小路通向燈塔,下面便是從岩柱群中侵蝕出來的「大灶口洞」。「大灶口洞」頂只由一狹窄石樑相連,從高處俯瞰,很像葫蘆的頸,所以也稱「葫蘆岩」。要看北果洲自然風景的精華,便要回頭走向「銀瓶頸」。「銀瓶頸」其實把北果洲一分為二的一條海溝,兩邊輪廓分明的六角形岩柱群:直立者如巍峨宮殿,又如士兵列陣;橫亙者如加侖大炮,或似西式棺木,亂石崩崖之險與雄,比起南果洲的遮流角,是過之而無不及。「大炮石」、「棺材石」、「月球崖」、「銀瓶神殿」、「地嶽岩」等等的名字,所指何處,不需要太多想像力,都可以輕易找到。


台灣的朋友看到如此風光,都會想起澎湖群島;愛爾蘭和英國的朋友,則會想到北愛爾蘭的「巨人堤道」(Giant’s Causeway)。雖然看來相似,其實屬於不同的岩質:澎湖與北愛爾蘭的岩柱群,是深灰色的基性玄武岩;而果洲群島的壯觀六角形岩柱群,卻與萬宜東壩相同,同屬「糧船灣組」的酸性流紋質凝灰岩,由一億四千多萬年前西貢火山爆發噴出的火山灰、碎屑及熔岩在火山口冷卻而成。「糧船灣組」的凝灰岩,比「巨人堤道」更為古老,跟一般都是基性玄武岩的六角岩柱相比,也更為罕見。

香港人喜歡到外地旅遊,對外國的壯麗風景讚不絕口,往往卻對身邊同樣精彩的自然奇觀視而不見。是時候改變了。



(文章另見2012年8月23日<主場新聞>)

Wednesday, August 22, 2012

加油,我們ED人

每年的大暑前後,幾乎都是「香港書展」開鑼的日子。當大家想盡辦法消暑,又或者已經沉醉於碧波之中的時候,對一些朋友來說,卻是「不見天日」的漫長一週。這裡說的,當然是出版界的朋友,其中也包括了我的朋友、一連七天都在「香港自然探索學會」攤位座陣的Samuel Hung洪家耀。  
  
在過去的六年,自然探索學會每年都在書展擺設攤位,盡全力推廣本地大自然與保育題材的出版物, Samuel同時也是「香港海豚保育學會」會長,當然也少不了海豚保育的書籍。雖然攤位是以自然探索學會名義投得,租金多年來也是學會支付,但他們十分歡迎其他獨立出版的本地作者把跟自然和保育相關的出版物放在攤位寄賣。書展攤位的租金並不便宜,對於一眾熱愛大自然、擁有「出版夢」、但又苦無額外資源開發售賣和發行渠道的朋友來說,這是一個極大的支持和鼓勵。  
  
認識Samuel,是因為《郊野探索》雜誌,那時我經常在雜誌投稿,比較多接觸,也正是他擔任總編輯那段時間,後來得他邀請,為雜誌寫了一期封面專題,也間接促成了《情牽大浪灣》一書的出版。Samuel正職其實是鯨豚研究學者,但早在2000年,他便已經參與出版工作,是《野外動向》雜誌的創辦人之一,也出版了幾本郊野活動書籍與教育刊物。後來更與旅行界前輩祁麟峰生成立「香港自然探索學會」,出版了19期《野外動向》雜誌以及十多本自然與保育書籍。 
  
在香港,獨立出版從來不是賺錢的事業,出版自然保育這類冷門書籍,更是賠本的生意。正如Samuel曾經慨嘆,搞出版搞了這麼多年,不單積蓄不見了一大闕,付出的時間與精力,更是難以計算,是一部活生生的「出版血淚史」。但相信Samuel跟很多熱愛大自然的朋友一樣,出版的最大動力,便是希望能透過這些書籍,正確引導及感染更多人,令更多人關心及愛護大自然。 
  

這幾年的書展,自己都有到自然探索學會的攤位,一來是搜尋新書,二來是探班。從前碰到的,多是熟口熟面的同道中人 - 都是經常一起參加遠足和保育活動的朋友;近年看見擠入攤位的人流,一年比一年多,而且很多都是陌生面孔。多年的努力,看來已經初見成效。每年書展,Samuel都拋下研究工作,全日留守攤位,讀者對自然讀物興趣的變化,他掌握得很清楚。跟走進來的朋友和陌生人攀談,觀察大家的購書心態,發覺喜歡這類書籍的人,以至關心大自然保育工作的人,的確愈來愈多。這肯定是一個很大的鼓勵,也讓他找到繼續堅持下去的新動力。 
  
今年書展期間,Samuel在他的Facebook,寫下了語重心長的一段話:「希望大家明白,ED書出版嘅背後,係有好多人嘅堅持與無私付出,我認識太多ED人,所以不敢怠慢,也不敢輕言放棄,誓要繼續提供這個書展平台讓大家使用。大家也要好好珍惜和支持ED有心人,繼續延續我們的『出版血淚史』!」 
  
Samuel這段說話是用廣東口語寫的,「ED」其實是廣東口語「o依啲」的諧音,即「這些」的意思。不肯定Samuel是否在玩「食字(1)」,棄「o依啲」不用而用「ED」。E、D這兩個字母,可圈可點,自己看來,最少可以有兩種解讀: 
  

- ed. 是英文edit 和 editor (編輯) 的簡寫。一班熱心出版的朋友,尤其是身為出版編輯的Samuel,當然可以自稱「我們編輯人」; 
  
- ED, 也是英文Environmental Defenders(環境保護者) 的簡寫,澳洲各地的區域環境保護局,便被稱為E.D.Office (Environment Defenders Office)。「我們ED人」,也可以解讀為「我們這群環境保護者」。

不過無論如何解讀也好,最重要的,是要好好珍惜和支持這些自然保育的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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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食字,文字遊戲或修辭手法的稱呼,也叫「捉字蝨」,最常見的是以諧音字改動原有的語句或成語,添加新意,以收戲謔之效,類似古時文人雅士的「諧音」把戲。香港人說的「食字」,更青出於藍,伸延至英文或者其他語言的諧音。 

Friday, August 10, 2012

星願


「爸爸,為什麼只能在晚上許願?」聽完向星星許願的故事,小男孩問爸爸。
「只要誠心,隨時也可以呀。」爸爸回答。
「可是,白天看不到星星啊。」
「看!海邊不是有很多星星嗎?」  
  
大海不斷在後退,龍尾的岸邊,露出大片灰灰的的泥灘,忽然之間,滿地都是星星。那是五角的飛白楓海星,還有那九角的,是斑砂海星,彷彿天上繁星,都掉到海裡來了。




大暑的前一天,酷熱難當,大部份的香港人,要不都躲在空調的建築物內,要不也已經湧到西貢那邊水清沙幼的海灘,暢泳於碧波之中。大美督附近的龍尾岸邊,烈日之下,攝氏37度的高溫,沒有水清沙幼,只有淤泥濁水,還有那些一不小心便讓你皮破血流的蠔殼和亂石堆,卻聚了百多人,蹲在那裡,專注地搜尋他們心目中的寶貝。
  
這是一個名為「百人再救龍尾行動」的活動,一直關心龍尾泥灘自然生態的「香港自然生態論壇」網上群組,還有《Breakazine!》雜誌的朋友,帶領著一百位市民,正在合力找出一百種生物,協助牠們「大遷徙」。
  
「哇!好多星星呀...」不少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海星,而且是遍地散佈的海星,興奮得大叫。只是四個月後,這裡滿地繁星的景象,將會消失。



泥灘上驚呼讚嘆之聲,其實在海星現身之前,早已不絕於耳。靠近陸地的石堆,在潮退時首先露出水面,這裡是蟹的天堂,每當小心翼翼地掀起一塊滿附蠔殼的石塊,躲在石下的小生物便四散逃竄:平背蜞、相手蟹、寄居蟹、大額蟹...豫寄居蟹很害羞,下齒細螯寄居蟹卻看來甚為好奇,不斷地從殼中鑽出,探頭張望;寬額大額蟹揮舞著誘人的紫色蟹鉗,吸引力卻不如形態奇特隆線拳蟹-身軀渾圓如球,蟹鉗卻不合比例的瘦且長。一個個細小的淺水窪中,左右鉗大小懸殊的,是無刺槍蝦;尾巴像龍蝦的,叫大指泥蝦;還有那美食奧螻姑蝦,在閩南和台南叫「蝦猴」,是當地美食。忽然看見有小魚從石堆間躍起,還以為是彈涂魚,原來是斑頭肩鰓鳚,彈跳的功夫,不比彈涂魚差。大家都留意到,泥灘中的生物,同一品種的個體,大小與外貌的差異都很大,皆因很多都是成長中的幼體,明顯地,這片泥灘便是牠們的育嬰所。 
  





 
一般人想像不到,一個看來平平無奇、髒兮兮的泥灘,竟然是如此多生物藏身和繁衍之地,當中更有罕有和瀕危的品種。難怪十四年前臨時區域市政局建議在這裡發展人工泳灘、到2007年時前特首曾蔭權拍板定為優先處理項目,也沒有太多人覺得有問題。政府公開的環評報告,指灘上只有廿六種生物,因此評定為「低生態價值」,這與「香港自然生態論壇」成員的日常觀察,完全是南轅北轍。一眾論壇成員都覺得,必須站出來以正視聽,他們用一年時間,進行了四十多次實地調查,仔細記錄,找到近二百種動植物,以有力的報告戳破謊言。政府土木工程署最終提交了補充資料,生物數量「忽然」比從前高出十一倍,不過依然堅持這裡的生態價值只是屬於「低水平」。環境諮詢委員會亦以一票之差,通過了耗資逾三億港元的人工泳灘計劃,撥款最近亦已批出,十一月便上馬動工。到時候大量泥石會被挖掉,再重新鋪上厚厚的沙,所有生物將失去家園,對如海葵這類無法逃離的物種來說,甚至是生命。  
  




海水退盡,遍佈泥灘的,不只是海星,還有樣子趣怪的雜色角孔海膽。
  
「小心海膽的刺。」媽媽在提醒沒有戴上手套的女兒。
「只要輕輕地拿著,海膽不會刺你的。你用力壓牠,刺才會插進你手裡。」義工姐姐徒手拿起海膽,向小女孩示範。
  
海膽其實只是在保護自己,不會主動出擊,正如世間上很多的傷害,都是源於高壓下引發的反擊。難得一見的卵形仙壺海膽,身上的刺幼細如毛,只能躲在泥沙的深處。 
    

僅僅及膝的淺水區,海葵的觸手隨水流舞動。擅泳而兇惡的梭子蟹、背部滿佈斑點的鯆魚(日本燕魟)、透著粉藍的端鞭水母,在腳旁游過。「哇!竟然還找到長角牛!」這種樣子趣怪的黃色小魚,是較罕有的品種,大家都紛紛圍攏過來,希望一睹這俗稱「長角牛」的牛角箱魨。 
  


  
大家在淺水區往來穿梭,揚起了水底的淤泥,海水變得渾濁起來。跟在岸邊挖蜆的村民聊起,因為水質差,他們都不會在這裡游泳。龍尾灘位吐露港內海,兩旁是河溪和排水渠的出口,鹹淡水交界,加上附近鄉村的生活污水,水中營養豐富,且水流緩慢,適合不同生物在這兒產卵繁殖,但對人類來說,水中污染物很難被帶走,致含量超標(尤其是大腸桿菌數量),並不適合游泳。雖然新的污水收集網絡和排水渠改道工程已經完成,環保署的水質報告卻清楚顯示,龍尾灘的水質,依然一年比一年差。花三億元建造一個不能游泳的泳灘,到底是為了什麼?可否游泳,根本不重要,有了沙灘和配套設施,人流大增,便可帶起經濟,附近房價也會上升,房子賣也好、出租也好,甚至自己開店做生意也好,似乎只有好處而沒有損失。說到底,還是「錢作怪」,只是帶來的經濟利益,大部份最終都不會落入社區。  
  
在岸邊遇見遛狗的村民,說起人造泳灘,他們便很不以為然。「現在每逢週末假日,人多車多,垃圾多,已經夠受了,幸好一星期還有五天的寧靜。將來有了沙灘,這一帶都變成淺水灣那樣,從此便永無寧日了。」「我住的房子只是租來的,租金已經開始大幅上漲,是時候另找地方搬了。」看來這裡的居民也不是一面倒地支持建泳灘,他們早已看透,泳灘只是個幌子,發展商早已買下附近的農地和丁屋權,目標是大型水療度假村項目,背後牽涉的利益,是如此的鉅大。相比起來,村民的房子升值,小商店生意增加,其實只是小數目。
  



潮水開始上漲,大家把承載著泥灘生物的容器集中起來,準備為牠們搬家-把牠們移送到汀角的海邊。那裡的生態環境和龍尾灘近似,而且已被列為「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不能發展和破壞。
  

天色忽然變得陰暗,又黑又厚的雲,在八仙嶺背後的天邊翻騰。烏雲迅速迫近,夾著如鼓雷鳴,一道道電光,擊落在吐露港的小島上。大家急急捧起大大小小的容器,穿過滿佈蠔殼的亂石,沿海邊快步走向七百米外的汀角。狂風刮起,雨點如豆般灑下,為著保護滿手的寶貝,也顧不得按緊被大風吹得敞開了的雨衣。此情此境,忽然想起《舊約聖經》「出埃及記」中的摩西過紅海,可惜我們都不是摩西,沒法帶領龍尾的全體水族逃離災厄,只能以百人的卑微力量,能救得多少便多少。
  

雷雨過後,夕陽從雲間探出頭來,一道彩虹劃過天際,架在八仙嶺與馬鞍山之間。泥灘被潮水重新淹蓋,遍地海星,又再次沉入大海。小男孩提著小桶,走到汀角海邊,嘩啦一聲,把從龍尾檢拾到的海星,盡數倒入海中,然後閉上眼睛,似乎在許願。
  
「海星會喜歡這裡的,我們也可以再來探望牠們啊。」看到男孩臉上不捨的神情,他爸爸嘗試安慰他。

「爸爸,如果我努力找齊一百隻海星,是否就可以令牠們原來的家,不用變成沙灘?」
  
 
(文章另見2012年10月4日<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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