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08, 2018

別要自貼標籤

京都市北鴨川畔有家藏在民宅小巷的咖啡店,由古民家改建成的小店,經營者是對年輕的夫婦。京都有很多不錯的咖啡店,開設在瀰漫歲月痕跡的老建築中的,也有不少,能夠讓自己跑完「京都馬拉松」後澡還沒洗也先要趕過來的,一定有其特別之處。除了咖啡,店主夫婦開店的另一目的,就是希望客人能體驗本地人的生活,在河畔草地悠閒地野餐,正是鴨川沿岸居民常做的事,所以店裡會提供野餐服務:顧客可以用籃子帶著一壺熱咖啡、陶瓷杯具和老闆娘自家製的蛋糕,還有輕便摺疊枱椅,到不遠處的鴨川沿岸草地享用。只是二月中旬的京都,依然寒風刺骨,早一天還在飄雪,河畔野餐,自己無法享受得了,但是很肯定跟老闆說了,「我一定會再來享用你們的野餐服務」。

一個月很快過去,三月下旬,又是日本「花見」季節的開始。忽然看到咖啡店網頁貼出月底開始臨時休業的告示,有點驚訝,然後讀到梁文道一篇關於中國遊客擠爆日本京都奈良一帶等賞櫻景點的文章:「遊客來了,記者也來了,究竟記者在預期什麼場面呢?那自然是等不懂事的遊人攀樹折枝,喧嘩高叫,在河岸草地上遺下一片垃圾的景象。」「不想輕易被人貼上標籤,可是另一方面,又碰到不少會主動把自己變成被歧視對象」,動不動就把性質本來很單純的事件,變成族群矛盾問題,甚至上升到民族尊嚴的高度,咬定別人「根本就是歧視」。

不難理解,為何店主夫婦會有臨時休業的决定。個體戶形式的經營,人手已很緊拙,別出心裁的「鴨川野餐」服務,很大程度上有賴客人的自律和公德心。當賞櫻大軍壓境,若不暫避一下風頭,可以想像得到,結果幾乎肯定是災難性的。
十二月上旬,奈良猿沢池畔興福寺
記得去年底到奈良參加馬拉松,雖然紅葉季節已過,遊客數目依然驚人。興福寺内一棵楓樹,仍有少許殘紅,自然便成了遊客們的圍拍目標,拍攝期間,便看到梁文道所說的「拉枝扯葉」式的拍照行為。我一直注視著這拍到忘形的一家人,直至他們發現我的目光所向,然後微微一笑,指一指楓樹,再擺擺手,示意不可以這樣,他們也看得明白,便停止了。旁邊一位日本老太太看在眼内,對我點頭笑笑,可能她正要出手勸止,我卻搶先了一步。我只是勸阻一種不當的行為,不需要表明自己是什麽身份什麽種族,也沒必要劃清界線,說實話,旅途上也遇到不少失禮的香港人,難道我要大聲說我不是香港人嗎?

因為不懂說日語,在日本旅行時,只能以英語和寫漢字溝通,一開口,外國遊客的身份便很明顯,不過也習慣不會主動表示來自何處,是希望當地人以我的行為來判斷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不是用一個「中國」、「香港」或「台灣」的標籤。人人都說京都人常對外來人「黑臉」,二月份參加「京都馬拉松」時在那邊逗留了一個星期,卻沒有遇過,只是好運氣?也有可能。但也許是自己一向低調,也沒有什麼太惹人注目的行為。

經常到日本旅行,有沒有遇過被拒絕?當然有,最近一次是去年,在金澤香林坊附近打算光顧一家傳統食店,明明看到兩個西方遊客直接walk-in,老闆卻對我說是需要預約的。是不是老闆對亞裔遊客有偏見?還是不太歡迎單身客人?我不敢說,不過偏向相信是因為他曾經有過接待亞裔奥客的不愉快經驗。我禮貌地笑笑說句「OK, Thank you.」,順道問他取張名片,問一下預約方法,他先是呆了一下,但亦爽快地拿了一張給我,並表示歡迎下次光臨。

不需要特意糾正別人對某個族群的偏見,簡單地給人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便足夠了,別人如何判斷,自已無法左右,也無謂費神。


Saturday, March 03, 2018

馬拉松賽道上的「拾活」

馬拉松賽道上的 「お掃除ランナー」(Sweeping Runner)
今年京都馬拉松,如常的一個人上路。因為被分配在較遲出發的起步時段,加上跑得慢,路上竟然一個相熟的香港跑友也沒遇上。不過在35公里點附近的京都巿役所前,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身青綠、手持著五大袋垃圾的日本跑友宮路胤哉先生(Kazuya Miyaji),還有他跑衣背後醒目的「SWEEPERS」字樣。一時間忘記了他名字的日語發音,只能尷尬地說聲Hello,反而他能正確地叫出我的名字,真的不好意思,失禮了。說是跑友,其實我們是在三個月前的奈良馬拉松中才第一次見面,甚至從未正式面對面交談過一句。

去年十二月到日本參加奈良馬拉松時,狀態不太好,到了終點前兩公里,已經乏力得只能步行前進,然後留意到不遠處一位全身青綠衣物的跑手。其實早在經過半程點後不久,便斷斷續續地看到他惹人注目的身影,更觸目的,是他不時停步俯身撿拾賽道上的垃圾,即時按分類放進手上不同的垃圾袋中,不單止是跑手們遺下的紙杯、糖果紙、飲料瓶和能量食品包裝,路上任何一件垃圾,都會被他收入囊中。他雖然走走停停,以自己步速,卻一直無法追上,若不是他在最後兩公里開始減速,自己是無法趕上的。我趨前向他豎起大拇指給個讚,說聲「頑張って」,又替他拍了照。當然,我的打氣說話其實是多餘的,因為這位出身千葉縣我孫子市的跑手,本身是一位 Sub-3的馬拉松精英運動員,也是位每年參賽兩次或以上的超馬跑手,2013年曾在水都大阪100公里超馬(100 km Ultra Maranic Osaka)中創下11:23:51的個人佳績。

有公德心如日本人,也有馬拉松遍地垃圾的問題
完賽之後,立即上網搜尋這位綠衣跑手,有他的選手號碼,這也不難,然後也找到他的相關報道和臉書賬戶,傳上先前拍攝的照片,打過照呼後,便開始了臉書上的交流。 Kazuya-san以「お掃除ランナー」(Sweeping Runner)自稱,近年在日本各地大型路跑活動中,都能見其身影,綠色,應該是寓意要當個GREEN runner吧。現居京都的Kazuya-san,是京都陸上競技協會成員,因為對馬拉松比賽產生的大量垃圾看不過眼,六年前開始在各大城市馬拉松賽事(特別是萬人以上的賽事)中帶著膠袋跑,目標是沿途撿拾賽道垃圾之餘,同時又能在限時內完成賽事。

以比賽途中撿垃圾宣傳環保的行動,對自己來說,不算陌生。十多年前,自己也曾連續兩年參與(分別為「大浪灣之友」及「上山下海俱樂部」兩個團體)在樂施毅行者一百公里遠足籌款路上撿拾垃圾的行動,成為「綠色毅行者」,藉此向市民宣傳愛護大自然的訊息。沿途撿拾垃圾的滋味如何?感受或者因人而異,但絕對是一場體力考驗。一百公里的崎嶇山路,看似比42.195公里的馬路艱辛得多,其實不然。當年我們四人一隊,配備長柄垃圾夾拾器,揹上背包改裝成的竹簍,以40小時的時間完成,而且只會檢拾廢紙和塑膠瓶等輕量級垃圾,也因為安全考慮,天黑之後便暫停撿拾,專心走路。現時大型馬拉松賽事並不容許跑手攜帶有潛在危險的道具,夾拾器和背簍,肯定屬這一類,Kazuya-san只能手提膠袋,沿途俯身撿拾垃圾,每撿一件,都是對腰部肌肉的考驗,若要我等慢腳如此完成馬拉松,就算能趕及六小時的關門時限不被截停,恐後也因腰肌勞損而無法堅持全程都在撿垃圾。

撿拾工作消耗體力,再強也有需要坐下稍作歇息的時刻,但並不是閒著,趁機整理一下垃圾袋
當年毅行撿拾垃圾,得到主辦單位及發起團體的大力支持,路上亦不時得到其他參加者和路過遠足者的嘉許和打氣,而Kazuya-san六年長的 「お掃除ラン」行動,早年卻大部份是一個人的奮鬥,網路上相關報導不多,其實2015年Kazuya-san曾經來港參加渣打馬拉松,引起注意,但傳媒報導也只是輕輕帶過。就以近月奈良和京都兩場賽事中的觀察,他也是靜靜的一個人上路,曾在他後面跟著跑了一大段,亦不見有跑手向他致意或打氣。也許是日本社會的處事潛規則,不會做讓其他人不安或尷尬的事,「お掃除ラン」說是宣傳,其實亦帶點責備(尤其是對一向很有公德心的日本人來說),Kazuya-san只低調的進行,其他人也表現得視而不見,大概只有跟他志同道合的跑友,又或者我等外國人,才會高調地為他打氣,邀請合照。 起初還猜測,以他的實力,為何仍堅持拖延到最後一個才衝線,然後便明白,他是希望增加曝光,藉此引起更多關注,對於身邊的視而不見,也近乎是一種抗議了。

2017年奈良馬拉松初見面;2018年京都馬拉松再相逢

然而六年的堅持,總算有了成效,Kazuya-san的行動,開始得到越來越多認同他的日本跑手加入,並在日本各地路跑賽事中發起「拾活(しゅうかつ)」「お掃除ラン」活動。 我曾希望,香港的賽事也能夠有「お掃除ランナー」,然後在剛過去的「全城街馬」賽事中,因為跑友群組「Run The World」關於Kazuya-san的報導,香港跑友也發起了撿垃圾的行動。馬拉松撿垃圾的行動,始終有體力需求,也有腰部勞損的潜在風險,自已不鼓勵一般跑友仿效,相信多次語重深長地提醒跑友們重視飲食健康的衛生部門,也一定不會認同。與其辛苦檢拾垃圾,跑友們何不簡單一點,由自己做起,減用即棄紙杯,自己的垃圾不要隨手棄置?

(文章另見於2018–2–28 《立場新聞》生活 /跑步 篇。)

Sunday, February 25, 2018

馬拉松路上最美的風景


「慈しむ心、支え合う力」 為跑手們打氣的仁和寺大師們,是京都馬拉松中最振奮人心的風景。
長跑愛好者眼中,本週最惹人關注的,肯定是週日舉行的東京馬拉松,其次是剛過去的京都馬拉松吧。不過對香港跑友來說,今年卻另有話題。政府衛生部門在流感疫情嚴重的情况下,有正事不專心辦,偏去發文針對一個歡樂跑模式的本地中距離路跑,挑剔大會提供的支援食物,更帶挑釁地暗示參加者不該「不認真」跑。

發文者應該是醫療專業人仕,欲似乎不太懂長跑運動。且不評論指責是否偏頗離地,但肯定不了解現時長跑運動的情况。精英跑手心目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不斷突破,屢創PB;但對於大部分跑友來說,單純地希望藉此保持身心健康、鍛鍊耐力、享受釋放安多酚的歡愉、甚至只是為了過程中心靈放空的感覺,都可以是參與的理由。個人認為,比賽途中是否心無旁騖、有否嚴格挑選補給飲食等等,並不是「認真」的唯一指標,反而賽前有否盡力訓練,有否努力完成比賽,顯示對這場比賽的尊重,更為重要。

沖繩那霸馬拉松延綿42公里、從無間斷的打氣市民
近年多了參加海外馬拉松賽事,當中不少頗具規模和世界級水準,包括了六大馬拉松之一的東京馬拉松。賽道沿途風光、當地民眾的熱情打氣、豐富而有地方特色的大會和民間支援食物,往往是最讓人津津樂道。香港的馬拉松為了方便管理和物流控制,也為了免除商户和市民因封路帶來不便和影響生意的投訴,總把賽道設在遠離街道的高速公路、隧道和天橋,一方面打出「全城參與」的口號,卻讓希望打氣的市民根本無法靠近賽道,加上大會補給單調,按政府衛生部門的標準,跑手們的確可以「認真地」、也只能專心一致地跑。從前只參與過本地賽事的自己,也一度認為這是馬拉松應有的常態,參加過海外賽事後,才開了竅。賽道盡量穿越城中各大名勝、貼近民眾生活區域,展示舉辦城市的特色,創造全城參與的氣氛,是世界各大賽事主辧單位都在努力的方向,「全城參與」,不只是個口號。

東京馬拉松的民間打氣團
穿越世界遺產的吴哥窟、京都和姬路城馬拉松,主打自然風景的太魯閣馬拉松,沿途風景固然賞心悅目,最難忘的,是沖繩那霸馬拉松那延綿42公里、從無間斷的打氣民眾,當中有各地區社團、學校的打氣表演。民間支援會把家裡各式各樣的食物拿出來,沿途店家也毫不吝嗇地把自家售買的食品派發,於是跑手們會得到蛋榚、百力枝、朱古力、炸薯片、和菓子、拉麵、甚至和牛等等的支援,對,是肥膩的和牛,絕對不符合香港衛生部門「只能有水、澱粉質和香蕉」的「認真跑」標準。

評價一場城市馬拉松賽事,我最重視的是什麽?我的答案,是沿途的風景,尤其是人文風景。當大部份城巿會讓賽道穿越名勝,那霸馬拉松還會走過破爛的低收入社區,讓這些社區也能分享賽事的氣氛,也讓跑手見識這個城市真實的每一面。豐盛多樣的民間支援固然教人開懷,背後其實是市民真心的支持和動員,吃什麽是其次,當你看到路旁坐輪椅的公公婆婆也在興奮地打氣,便會感受到什麽是真正的全城參與。當香港市民會因為一年才半天的封路而鼓燥甚至破口大駡,京都和奈良的警察信想出分流的過路措施,市民也會耐心地等候; 姬路市郊的村民,會推出重要祭典中才會出動的華麗屋台車,在開始飄雪的寒冷天氣下為跑手打氣;平常並不輕易接觸公眾的京都祇園的藝妓們,卻會在馬拉松賽道旁落力打氣; 仁和寺的大師們每年都會在寺門前吹響法螺、擂鼓摇旗,全心盡力地為跑手們呐喊,是京都馬拉松中最振奮人心的風景。常聽說,東京人冷漠,京都人高傲,奈良人慵懶,在這些城市的馬拉松賽道上,你會懷疑有多少分真實。

京都祇園的藝妓打氣團,俄獅子的姊妹們


在飄雪中為跑手打氣的姬路市郊村民
有人說,一個地方最美的風景,是人的心。參加一個地方的馬拉松,細看沿途風景,你可以從中看到主辦單位的心,市民的心,甚至是這個城市真實的每一面。

(文章另見於2018–2–25 《立場新聞》生活 /跑步 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