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驟逝,難過之情,無法言喻。這一天,我又再從橫涌石澗下游一直上溯,讓那緊繃的情緒,藉那奔騰的流泉飛瀑,稍作抒解。
跟Andy相識,已經十二年。那一年香港電台電視部開拍第二輯的《山水傳奇》,Andy身為編導,要為《看水是水》的拍攝搜集資料;而自己對溯溪與瀑布拍攝十分著迷,是朋友眼中的「瀑痴」。在上環第一次見面,大家便一見如故,話題從香港行山到台灣風土人情,一直聊到飯店打烊。那些年,香港人都在「哈日」,自己卻對台灣興趣較大,知道Andy曾在台中唸大學,當然不放過請教的機會。大家也曾在外國留學(他在英國,我在愛爾蘭),話題很自然也扯到那裡。之後的兩個月,從萬丈布到凌風石澗,從黃龍坑到橫涌石澗,每逢假日,我們都會在香港的大小溪澗中穿梭拍攝。
溪谷中崎嶇濕滑,頗為難走,更何況要揹負拍攝器材,每到較難攀越的位置,很自然地,我都會伸手拉一把,卻發覺Andy總是有點猶疑。後來才知道,因為野外拍攝辛苦,出外景也要看天氣,很多時候都是臨時決定,為同事著想,Andy經常單人匹馬地出動,連昂深石澗這個高難度級數的路線也走過了,根本早已經驗豐富。得悉實情,我反而有點尷尬,Andy卻亳不饒人:「對呀,兩個男生手拉手溯溪,真浪漫」,這句戲言,成了我們之間不時談起的笑話。
完成拍攝後,大家仍不時一起遠足,成為無所不談的朋友。我說話急迫,但處事「一切隨緣」,Andy反應緩緩的,卻不難感受到他內心的信念、正義感和對生命的熱情。自己 雖然痴長了幾歲,Andy在對很多事情的見解和理想,讓我獲益良多。印象最為深刻的,是討論可以用作《看水是水》旁白的精警句:「水是生命之源,溪水盛戴著生命...」「溪水會跨越任何障礙,不斷向前...」「如同生命,溪水流過艱困的地形,會變成形態各異的大小瀑布,反而更精彩...」就在你一言,我一語之間,發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大家原來都很相近。
由於各有各忙,之後幾年,見面的機會少了。年前因為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再一次相約見面詳談,聽他慢條斯理地說出前陣子發生過的很多事,才知道他剛走出了谷底,Andy就是這樣一個人,不會讓朋友為他擔心,事過境遷後,才輕描淡寫地,像講故事般告訴你。然後,在不同的場合.....保衛龍尾灘、也斯逝世一周年 跨媒介回應展、反對東北規劃、雨傘運動、中大博群花節講座......我們沒有相約,卻很自然地,不斷碰頭。
「星期天的行山活動,真的想找你也幫忙,主要是照顧學生下山路段。如果你有時間,我們一起參加吧。」這一年的中大博群花節,三月中馬傑偉教授帶領的踏青活動中,我們終於有機會,再次重溫昔日一起邊走邊談的遠足時光,往三椏村途中,談去年在雲南拍攝《文化匯長河》,談今年到秘魯拍攝《華人移民史》。 兩周前在傘運紀錄片首映上再次不約而遇地碰頭,說好有空再約飯聚,只是絕對想不到,那竟然是彼此最後一次的對話。
香港境内沒有巨川長河,卻不乏飛流秀瀑滿途的溪澗,正如生命精彩,不以長短衡量。Andy一直熱心參與社會運動,繼續拍攝紀錄片的工作,在資源缺乏的艱難條件下,這條堅持理想的人生路,也許並不好走,卻活得精彩。「溪水流過艱困的地形,會變成形態各異的大小瀑布,反而更精彩。」當年自覺很不錯的精警句,最終沒有出現在《看水是水》的旁白中,卻是這位朋友一生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