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1, 2014

警戒區內那被遺忘的...其實,是被遺棄



這一本書,在出版之時,便註定不會是一本讓人喜愛的書。或者,正確一點說,你不會樂意放在自己書架上作珍藏。不只一位朋友跟我說,在書局只翻了幾頁,便看不下去了。然而,不久之後,這本書又出了續集。你不想讀,但猶豫過後,還是會買下,作為某種方式的支持,卻又真切期望,不會再有第三集、第四集...。

這是太田康介的攝影文集,《被遺忘的動物們-日本福島第一核電廠警戒區紀實》。


二零一一年三月十四日,日本東北發生九級地震,排山倒海的海嘯,重創日本東部地區,福島第一核電廠更面臨核芯溶解的危機。政府把核電廠二十公里範圍內的居民緊急撤離,但所有的家畜、家禽,和曾被視為家人的寵物,通通都被留下。這些完全依賴人類生存的動物,一夜之間,僥倖逃過天災,卻變得徬徨無依,獨自面對人類造成的危機,在缺水缺糧的廢墟中驚恐求生。

災難發生後接近三星期,本身也是養貓人的攝影師太田康介,對於核災之後動物被留置現場的狀況,感到十分震驚。避難時以人類為優先,他能理解,但當他發現真相 - 根本一開始便是打算「完全棄之不顧」時,只想到自己必須立即行動,做點什麼。三月三十日,在全無詳細計畫的情況下,太田先生只帶著飼料和食水,隻身犯險,衝進福島核電警戒區,尋找那些被遺忘的動物。親眼目睹災區慘狀,也在警戒區內認識了其他動物救援義工,太田先生深切感受到,光留下飼料沒用,必須把動物帶出警戒區域外,替他們找回主人。義工們組成了一支動物救援隊伍,其後多次偷偷進入警戒區。

 

在救援的同時,身為攝影師的太田先生以鏡頭紀錄這一群動物掙扎求存的實況,讓其他人看到警戒區內主流媒體根本沒興趣報導的悲劇,希望更多人會挺身而出,加入救援行列。不過太田先生看到的,也不盡是不忍卒睹的慘狀,這些原本陪伴主人身邊的動物,即使家園殘破,仍忠心耿耿,不願離去,一心一意等待主人歸來團聚。這種堅強的生命與意志,也是最讓他感動的。

三個半月過去了,四十八篇配上記錄警戒區內動物照片的網誌,原本只貼在他自己的部落格(http://ameblo.jp/uchino-toramaru/)上,忽然有出版社聯絡他,希望能出版成書。太田先生起初很抗拒,不想別人誤會他企圖以動物慘狀的影像來賺錢或成名,但考慮到有機會讓更多民眾了解實情,也許還可以幫補救援動物的經費,便答應了。果然,攝影文集在七月底出版後,很快引起了政府注意,並開始加入救援行動。


然而,在災後一年,太田先生發覺,狀況其實沒有多大改善,政府做出的成效,甚至遠比民間的低。少數動物有幸回到主人身邊,更多的已經等不到下一個春天的再臨。生存下來的,大部份仍只能留在警戒區,面對更為艱難的生存環境,因為收容所內,已無空間安置更多被營救出來的動物。面對社會上這種「置之不理」的態度,太田先生甚為痛心。也不能責怪災民,逃難之時,他們被告之不可帶同動物;當連災區來的孩子們也受到歧視,願意領養災區動物的個案,更是絕無僅有。為了再次喚起民眾的記憶,他整理了一年來記錄下來的實況照片,出版了續篇,《依然等待的動物們-日本福島第一核電廠警戒區紀實2》。續篇裡記錄的影像,更加教人痛心:首篇中餓得瘦骨嶙峋的動物,甚至是活活餓死後的遺體,已夠慘不忍睹;經過一年的時間,散落在警戒區各處的,很多已是殘缺不全的乾枯骸骨。

太田先生至今仍堅持每周一次從東京帶飼料及食水進入警戒區,幫助流浪動物活下去。福島核事故發生接近三年,事件已從很多人的記憶中慢慢淡出,很多香港人也早已放下顧慮,開開心心的到日本自由行了。與記憶一起淡出的,還有那些警戒區內的動物們。這個二月,太田先生帶同二十二張福島核災後被遺棄的動物照片,應邀來到香港;除了在藝穗會的照片展覽,也到誠品書店跟讀者們作分享。這是一個主題為《零核時代》的活動的其中一部份,但我隱隱感到,太田先生希望宣揚的訊息,其實不只這些,尤其當聽眾對他和動物救援義工們的付出,以掌聲表示敬意時,太田先生立即站起來示意停止,並表示他所做的,其實只是盡力補償,並非什麼值得讚揚的事。


分享會上播放的照片和錄像,教不少在場聽眾動容;太田先生再次談到當時目睹的慘狀,仍難掩一臉難過。太田先生曾任戰地攝影記者,八零年代後期到九零年代一直在阿富汗、柬埔寨、前南斯拉夫等戰場採訪,敢於違抗法令隻身闖入警戒區,其實不難理解;但是他那份對動物的關懷,以及因為同胞漠視動物權益而產生的歉疚感,對於一位在戰場上慣見生死的戰地記者來說,似乎不太配合。

有聽眾問他,三年以來,最令他感受深刻的,是哪一件事,他說是拯救牛群的過程:牛群被困牛欄,缺水缺糧,哀鳴震天;牛欄中瀕臨餓死的牛隻跌坐在糞尿堆中,眼睜睜地看著同伴的屍體。地獄般的景象,慘不忍睹。不過更難過的是,當義工們以為把牛群從牛欄釋放,便能自行吃草而繼續生存,結果反而是害了牠們 - 牛隻掉下水溝,有的即時遇溺,剩下的也無法爬出水溝,活活餓死。兩個月後,政府忽然宣佈,二十公里範圍內的家畜,必須全部處死,義工們努力救活了的動物,最終仍是難逃一死。談到這裡,太田先生更是不斷地說「對不起」。


自從那時開始,太田先生已經不再吃肉,尤其是牛肉,因為他想到這些動物是為人類提供食物才被圈養在此,亦因人類造成的危機而被遺棄、痛苦地死去,便感到愧疚揪心。「人類在災難面前,總是豪不猶疑地犧牲動物來自保」,太田先生的批評,我很認同,也說出香港因禽流感而對雞隻「有殺錯無放過」的實例,以示支持。深知日本人說話不會直接,否則會被認為不禮貌,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其實海豚也是動物,請問太田先生對於和歌山太地町漁民宰殺瓶鼻海豚作肉食出售的事,有什麼看法。」

翻譯員猶疑了一下,才把問題轉譯,似乎也認為我問得不禮貌,也離題了。太田先生回答得很謹慎,並強調只是個人看法:「日本人其實沒有吃海豚肉的習慣,市場上也沒出售。宰殺海豚,我覺得是沒有必要的。」


分享會接近尼尾聲,書店職員宣佈,大家如果有把太田先生的攝影文集帶在身的話,可以請他簽名;擾攘一番後,才知道太田先生其實不會簽書,因為出版攝影文集的目的,絕非為了自己增加名氣,但他卻很樂意留下,跟大家逐一交流。通過翻譯員,我表達了對他堅持救援動物行動的敬意,並提到香港也有一班為保護動物權益而努力的朋友,可惜因為要參與搜救野牛而無法到來。

離開之時,我仍在想著太田先生回應其中一位聽眾時說的話:「我反對濫用核能的立場很明確,但是造成被留置警戒區內的動物的悲劇,主要原因,並非核電災難,也非政府的怠慢,而是日本人在根本上對待動物的態度。」福島的災難,不單是人禍,也是天災,而我相信,就算只有地震海嘯而沒有核電事故,災區內的動物,處境也不會有很大分別。先前看來無禮兼離題的發問,似乎是問對了題。




災區動物照片轉貼自:太田康介的部落格

(文章另見於2014-2-10 <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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